01
高一上学期结束后,温晁远和温余棉因为文理分科的事情大吵一架,也称不上争吵,只是温晁远在发飙,温余棉沉默地接受。
中考完的那个暑假他身上发生了很多事情——他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父母在他考完试后便离了婚。
他跟着妈妈,与温晁远那边一度断了联系,毕竟他本人是不主动的性子,父亲也对这个儿子也并不上心。这种相安无事的状态在高一第一个学期被打破——父亲反常地给他打了电话,告诉他这周去奶奶家吃饭,他回答说好,那边也就没什么话再说,所有的客套都被省略。
到了周六,温晁远在楼下接他。他没从车上下来,而是在等待中支着手肘抽烟。
“爸”,温余棉叫他,他父亲“嗯”一声便说,“上车“,随后相顾无言。
汽车发动,温晁远抖落掉最后的一截烟灰,把烟屁股随手扔到窗外,两个人之间的沉默才被打破,“要分科了吧?”
“嗯。”温余棉回答。
“选什么?”温晁远像是不经心地一问。
“我想选文科。”
“文科?你们学校理科生多吧?而且理科好找工作啊,你选理科。”似是温余棉给出了没料到的回答,他一急,踩了一脚刹车,温余棉跟着晃了晃。
“志愿表已经交上去了。“
“什么?你怎么擅作主张?怎么能选文科呢?你把你们班主任,啊,不,年级主任的电话给我,我来跟他说,改成理科。“他突然就暴躁起来,脸也朝着温余棉这边转过来。
“爸,你在开车。”温余棉捏紧安全带。
温晁远哼了一声,把头转回正前方,“反正你必须选理科,这事儿你不听也得听。”
温余棉没再回话,他希望父亲能认真开车,直视前方,不要再做出任何威胁到生命安全的举动。
车子在十五分钟之后到达了温余棉的奶奶家。
他父亲一言不发下了车,把车门摔得飞起。温余棉面跟在父亲身后上楼,迎接他们的是温余棉的堂弟。
“伯伯,”他叫了一声温余棉的父亲又亲热地喊温余棉“哥”,温余棉低低应了一声进门。
然后是温余棉的奶奶从厨房里跑出来,“来了啊。”
“奶奶”,温余棉喊她。
她回个单字,又补充,“男孩子家家的,大声点喊。”说完就转头回归厨房。
“爷爷,我来了。”
“嗯。”在沙发上坐得端正的老头应了一声,然后说“过来坐吧。”
然后温余棉就坐到了沙发的另一头,远离吵闹人群的沙发的另一头。他沉默地端坐,回答一些无关痛痒的问句。
温余棉很快开始神游,他想为什么这个家里的其他人,看起来都怡然自得,很恰当地就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很快速地就能接受该承担的责任,而自己看起来完全就像是格格不入的外人。
直到温余棉的弟弟一屁股坐在了沙发的中间,他用一些属于年轻人的话题——比如学校餐厅哪个窗口最好吃啊?最近打什么游戏?之类的问题缓和了沉默的氛围。
温余棉想,自己不笑的时候严肃,笑起来僵硬,实在不是个合格的聊天对象,所以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回一个浅的笑容,再添上一句嗯。
在堂弟叽叽喳喳的声音里,温余棉朝厨房看一眼,他看着奶奶和婶婶忙碌的身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林婉在这个家里总是低着头沉默。动作有序地切菜炒菜,把饭菜端上桌,在大家都吃饱喝足之后收拾碗筷,再洗碗刷锅,把一切都恢复成整洁的样子。她沉默着做很多的事情,沉默地接受,沉默地准许。
温余棉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和母亲是一样的人。他们在这个家里有完全相似的遭遇,像是一种有序的传承。温余棉在心里发笑,实在想不清楚自己犯了何等大错,就成了母亲的拖累。
“余棉,吃吧,多吃点。”奶奶朝温余棉这边推了推盘子,温余棉看一眼盘子里的菜,笋干炒腊肉,是温余棉不喜欢吃的菜。但他还是嗯了一声,把筷子伸进盘子里。
一顿饭吃得并不顺心,饭桌上的菜大多是他弟弟喜欢吃的。他看着满桌的菜,有点想念起林婉炒的青菜。
“多吃点,你小时候不是喜欢吃这个吗?只剩两块了,快吃。”温余棉看着盘子里剩下两块的皮蛋,摸不清楚她的重点是在“你小时候喜欢的,多吃点。”还是“只剩两块了,不要浪费吃掉吧。”
他下了筷子,把最后的两块皮蛋塞进嘴巴里。
温余棉是迟钝的,无害的,是柔软的,不会对任何人产生威胁,他不会反抗,不会顶嘴。从这一点来讲,温余棉是个很好的孩子,对家族来讲还有希望,于是他们在吃饱喝足后,安排起温余棉的人生——
“余棉,听你爸说今年就要分科啦?”
“余棉,理科就业面广,专业到时候就选个热门一点纯工科类的,男生选这个,出来工作也好找。”
“但是物理还蛮难的,余棉不然这个假期去补个课吧?”
大家超吵闹闹闹说一通,在下完定论后齐刷刷看向温余棉。
温余棉感谢自己的迟钝和木讷,在众人望向他时仍旧保持着平淡的态度,开口却是石破天惊——我选文科。
然后温余棉就被闹哄哄的指责、质问、猜疑淹没了,这个家里的所有人和他父亲一样,永远都只做选择。
他们把温余棉抛出去,剥夺他发表意见的机会,完全忽视温余棉的个人意志和喜好,在三言两语中给温余棉的人生定型,把往后的二十年的规划都清晰展示在温余棉脸前,强势地给他划定人生的基准线,好像只有达到他们的期望,才能成为合格的子孙后代。
随后是劝告,和严厉的批判。
可温余棉低下头,还是那句,我选文科。
温余棉的爷爷开口了:“必须学理科,你多听听大人们的意见,他们会害你吗?”
“我喜欢文科。”温余棉答。
“你怎么这么固执,怎么这么像你妈?”温余棉的奶奶忍不住说了一句。
“我是我妈生的,自然像的。”温余棉看回去。
啪的一巴掌在沉默中显得十分清晰,温余棉彻底闭上嘴巴。他不明白父亲的怨气为什么那么大,也不明白自己只不过说一句陈述事实的话,整个家里的人都冷了脸。
“你…你,你这孩子怎么回事,那大人还能害你不成,这一家子的人,坐在这儿给你商量,这不是为了你吗?”
“对啊对啊,大家都是为了你。”
“哥你也别生气,小孩子不懂事,你别计较。”
“学理科好处很多的,我同事家的小孩儿学的理,后来考了理工大学,在A市找了份很不错的工作呢。”
温余棉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里的湿意就有点藏不住。
他在那个瞬间突然明白过来,他们是不会明白伤害是怎么产生的,也不会明白自己的眼泪是为何而流。他们无法达成和解,也永远无法理解彼此。
所以其实也就是这样了——根植于血液的连接也可以被伤害稀释。
“我知道了。”温余棉开口,他没有给出任何承诺,没有做出任何正面回答,但大家就是默认,温余棉已经举手妥协。毕竟在家族传统里,长辈说的话是铁律,小辈总是要乖乖听的。
话题跳转到别处,温余棉的脸颊浮出鲜红的指印。
他用这张脸孔跟这个家里的人告别,起身说,“爷爷奶奶再见,叔叔婶婶再见,弟弟再见。”然后在心里做真正的告别。
02
这是场早有预兆的争吵。
温余棉把头靠在公交车的玻璃窗上,在轰隆隆的引擎声和连续的磕碰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场争吵退无可退,是人生里的必要一课,只是因为自己的软弱而来得太慢太迟。
他的心软来自于父亲在他的童年留下的寥寥几笔。可就是因为少,这为数不多的一点被他牢牢铭记珍藏,再一次次修饰美化,最后变成珍珠,坠在母亲如丝绸般流淌下来的爱上,变得璀璨夺目。
他觉得这很不公平,对每个人来说不公平。从前的很多年是他想不明白,看不清楚。浑噩地下车,漫无目的地乱走,回过神停下来后他抬眼,已经身处小公园了。
周围大部分居民楼灰蒙蒙的一片,只剩几家零星亮着灯,往日的生机被污损和破败掩埋,路上泥和雪混杂在一起,一步一泥泞。
公园也一样,温余棉抬眼看,只觉得一切都在向前走,只有这里,游离在时间与人群之外。它太过破败,所以被时间与众人抛弃,只成为温余棉记忆里的某种符号。健身器材的漆皮剥落,泛上斑斑的锈迹,连曾经平整的地砖也破的破,翘的翘,枯萎的杂草在缝隙里随风晃着。
温余棉踩过那些砖,坐到小时候经常坐的椅子上。吱呀一声过后,世界安静下来,他盯着天空发起呆。天空是不明朗的灰色,连云都跑掉,整个世界只剩下温余棉的呼吸声。
他忽地就落泪,随后低下头,屈起双腿,环抱着自己,用发硬的牛仔裤把眼眶磨红。良久他起身,去小公园附近唯一的便利店。
他站在冰柜前,整个脑袋都要埋进去,在店家嘟嘟囔囔的疑惑中冻红了手,终于翻出来一根苹果味的冰棒。
付钱转身推开店门时,他听到老板的话,“别迎着冷风吃啊,小心着凉。”
冰棒被掰开两半,尖的一半放在椅子的一头,温余棉吃起了圆的一半。
和夏天不同,冰棒不会化成黏腻的汁水,从指缝里顺着流下滑落到地上。它只是缓慢地融化,隔好一会儿才留下一小摊水痕,深色的水痕渗进石板,像被刻上去的。温余棉盯着那一滩水痕,缓慢地捏着自己那一半吃完,很久后才伸手拿起来椅子上的另一半,掏几张纸巾擦干净,再把它们打包,一起丢进垃圾桶。
他在垃圾桶面前又沉默良久,久到他身体的热量被带走大半,才终于把手收回衣兜里,轻轻地留下一句,“我还是不太喜欢苹果味的棒冰。”
他才不要把想念说出口。
因为这听起来太过可笑,一段童年的友情竟会让温余棉念念不忘至此。
03
回到家时,天已经擦黑,温余棉脸上的指印消散得差不多。他侧着头从林婉身边越过,试图在林婉的眼皮子下撒一个大谎。
可林婉一把托住他的脸,让他的整个脸孔都暴露在灯光下,他逃无可逃。
“这是怎么了?受欺负了?谁打你了?”
“妈,没事。”温余棉挣开林婉的桎梏,把头低下去。
“你今天不是去爷爷奶奶家吃饭吗?是温晁远打你了?你说清楚,是不是他打你了?”
温余棉依然在沉默,他并不擅长处理各种关系,也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开口,于是他只能安慰母亲,“妈,我真的没事了。”
“你先跟我说清楚,他为什么打你?”
“算了,我去打电话问他。”林婉从冰箱里拿出冰块包在毛巾里,递给温余棉。“小棉,先用这个敷一敷。”
温余棉把毛巾怼在脸上,就听到林婉的声音从阳台上传来:“温晁远,你今天打了小棉?你扇他巴掌?”
那头隐隐约约传来不好听的咒骂声,于是林婉回答,“温余棉他是你的儿子,不是你,也不是你们一家任何一个人的附属品。如果你依旧弄不清楚这个事实,我不会再让小棉见你。还有,今天的事,你必须得向小棉道歉,否则我跟你没完。”
林婉打完电话出来坐在沙发上,捏着手机沉默了一阵开口,“小棉,对不起。”
“没有,妈,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自责。”
“温晁远总是这样,做事不考虑任何后果,永远都长不大。你可以怨恨他。”
“我知道的,”温余棉笑了,是放松或者是劫后余生的微笑,他抱住林婉,“我真的没事的,妈妈。”
这是在撒娇了,温余棉连撒娇都是如此的隐晦。
“说吧,想吃什么?”林婉摸着儿子的头,“妈妈都给小棉做。”
这是听出温余棉撒娇的意味在揶揄。
但温余棉没有理会,他只是把头靠在妈妈的肩膀上,拉长语调嗯嗯几声,偷偷抹过一点眼泪之后开口,像是苦恼良久才终于选定了菜色,“给我煮碗面吧,我中午没吃好。”
林婉把儿子的头一推,站起来就去厨房,“好,给你加午餐肉,荷包蛋,火腿肠,还有青菜,保准儿你吃得饱饱的。”
温余棉坐在沙发上看着林婉在厨房里忙乱的背影,不知怎么又想起中午。
真好,林婉的背影褪去沉默,看起来鲜活多了。
“妈,我来洗菜。”他走近,一高一低两个影子从厨房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