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温余棉出生在一个十分普通的家庭,家庭人员构成也十分单一——三口人,是不管再怎么翻来覆去地看,也依旧孤独的三口人。
他的父母通过相亲认识,那时温晁远25岁,林婉23岁。他们在见过两次见面后,就按照当地的流程订婚,结婚,整个一套走完,没超过八个月,一年之后,温余棉出生。温余棉是家族里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之时热闹非凡,简直众星捧月,称得上是全家的宝贝。
又过了两年,温余棉的小叔结婚,婶婶没多久生了宝宝,新宝宝很快便吸引了原本集中在温余棉身上的注意力——他活泼好动,一逗就笑,逢人就让抱。最重要的是,新的宝宝健康强壮,表情和眼神里都透露着一股聪明劲儿,与娇气木讷的温余棉完全相反。
三年而已,甚至都不到三年,大家就已经认清了温余棉的本质,也给温余棉的人生烫下烙印——他瘦弱体虚,木讷呆板,娇气爱哭,完全违反一切可爱孩子的天性。
大人们用了三年,分辨出温余棉并不符合他们对合格小辈的期待,所以很快速地转移目标。
也许那是幼小的温余棉第一次触碰到残酷而真实的现实——世间不存在无条件的爱,连长辈给予的都不是。人类总是在权衡之下选择利益较大的一方,并为这种选择加上许多冠冕堂皇的借口。
但他那时候还很小,离他认清楚现实还要很多年。他看不懂大人们心思的弯弯绕绕,他只是发现爷爷奶奶嘴里总在提着弟弟——弟弟最近学会翻身啦,弟弟最近可以吃饭啦,弟弟最近长得很快啦之类的。弟弟弟弟,全部都是弟弟。
他模糊而不解,只是本能地感到恼怒。于是哇哇张口哭起来,哭泣让他无法说出完整的字句,他只能用手指指爷爷和奶奶,再指回自己,最后哭得更凶。
但温余棉的爷爷奶奶很快失去耐心,转头就去叫林婉,说:“我们就先走了,孩子哭得停不下来,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你快来看看。”
林婉适时开口,伸手覆在温余棉脊背上。
他们脚步不停嘴巴也不饶人,看一眼躲在母亲腿后的温余棉,留下几句充满嘲讽意味的话,“男子汉大丈夫,老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快别哭了,爷爷奶奶走了,打招呼。”
“爸妈慢走。“母亲轻抚着他的背,把他往前推推,”跟爷爷奶奶说再见。”
温余棉还在哭,抽抽嗒嗒说几乎说不出话,可还是努力说,“爷爷奶奶再见。”
那是温余棉记忆里最早的道别。
02
温余棉的爷爷是中国式的大家长,大包大揽惯了,不允许家族里的人有任何反抗,不允许男孩柔弱,女孩出格,不允许自己认知范围之外的一切事情发生。奶奶是再传统不过的妇女,将丈夫的话奉为圭臬,对整个家鞠躬尽瘁,麻木地承受丈夫的责骂,儿子的剥削,然后习以为常。
温晁远在这样的家庭里出生,他完全继承了父亲的性格,再加上母亲的溺爱,成为一个自始自终都无法断奶,无法真正长大的人。
他好斗,大男子主义强盛,完全理解不了自己儿子的软和静。所以温余棉成了错误。温余棉不合时宜,他别扭地出现在一个错误的地方。而林婉,把温余棉带来这个家庭的人,则更加可恶,罪不可恕。
所以就是这样,父亲不是个负责的男人,他身上不存在任何照看妻子孩子的痕迹,他仍旧与单身时一样,最要紧的事是让自己开心。他很快就像其他人一样失去对温余棉的兴趣,在发现他不是个合格玩物之后就愈发不上心。
他活得自在随心,理所当然地享受作为丈夫和父亲各种权利,心安理得地坐着丈夫和父亲的位置,只在心情好时坐着陪温余棉画一幅画,讲一些温余棉听不懂的奥数题,温余棉慢慢地画,吞吞吐吐地答,很快消耗掉温晁远为数不多的耐心。
所以这就对了,温余棉不灵活,不机警,不会甜甜地笑,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当然永远讨不到长辈们的欢心。
03
所以温余棉的童年要用孤独来形容。
用孤独来形容一个孩子的童年未免显得太过不近人情,可除了孤独,再也拿不出一个更加恰当的词汇。
小孩子的夜晚来得快,黎明却来得晚。他醒来时父亲出门,他睡着后,父亲才姗姗回家,因此他与父亲一天说超不过十句话,其中三句是父亲的呵斥,诸如“一边儿玩去”,“别跟着我”,“去找你妈”。
他在母亲的照拂下长大,从小小一只跟屁虫长到母亲齐腰高。
母亲在前头洗菜淘米,缝缝补补,他在母亲身后看蚂蚁,玩泥巴,踩水坑,咿咿呀呀学几个字,摇头晃脑背几首古诗。此时的温余棉太小太脆弱,不被允许独自出门跑上好几条街找一个适龄朋友,只有林婉闲下来时,才能拉着温余棉出门认识新朋友,可林婉手里总是有活儿。
但小孩需要与同龄人交往,所以林婉尽量把干活的时间往后挪,挪到夜深人静,万家灯火都熄灭,可温余棉还是没能拥有一段长期的稳定的友情。
林婉在每个星期五六日都带着温余棉出门,那几天孩子多,热闹。她放开温余棉,在放开前捏捏温余棉的手心以示鼓励,转头和其他母亲们聊天。温余棉怯怯的,礼貌询问,“我可以跟你们一起玩儿吗?”小孩儿们跑起来,笑着闹着说,“来啊”,温余棉就跟上。
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心思,玩的好的,玩儿的多的结成小团体,故意欺负新来的,他们玩儿玩具枪,玩儿弹弓,朝流浪猫狗身上射塑料子弹和小石头,然后哈哈哈大笑,他们撩小女孩的裙子,去商店偷东西,他们拉帮结派,称兄道弟,是个严明的组织,有很强的纪律。温余棉去的不多,比不上每天都混在一起的,他什么也不知道,他是边缘人,跟屁虫,是母亲们强烈注视后被迫添上的负担。可温余棉乐意跟着同龄人跑,不干什么就到处跑。他在奔跑中流汗,在奔跑中觉得自己似乎拥有了“朋友”。
去的次数一多,事情便露出端倪,温余棉批评他们的恶劣行径,多次出言制止,他说话软,个子也不高,很快被推倒,屁股上挨一枚枪子儿。可夏天的衣物薄,疼得温余棉捂住伤处深吸几口气,然后众人跑开,留下他站在原地疼得翘起一条腿。他从那个时候知道屁股虽然肉很厚,但被打了也会很疼,并且很疼的时候人会流泪,但不会发出很大的声音。
温余棉拍掉屁股上的灰,擦掉眼泪,收拾好出现在林婉面前,温余棉不想让林婉担心。他拉住母亲的手,朝着另外一位阿姨开口,话音稚嫩,听起来钝钝的,“阿姨,你儿子用子弹打人,还打小狗和小猫。今天他还在李叔叔家的超市偷了一根火腿肠。”
阿姨被许多人围着,脸面上下不来,“你这小孩儿怎么说话?一开口就是打人偷东西的?怎么?他打谁了?打你了?”
“阿姨,他打的是我,他用子弹打了我的屁股。”
林婉看温余棉,两人相攥的手心发湿,她蹲下,和温余棉平视,“打到哪里了?还疼不疼?”温余棉诚实地回答,“疼的。”
周围的母亲们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哎呀,我看这小孩不会骗人。”“林妹子,你回去看看严不严重,严重了得去医院检查,让她赔的!”“我就说她家那小孩儿每天拿个枪对着人,迟早打着人吧!”“哎呀,我看你先给人家林妹子道个歉,赶紧看看孩子有没有事儿,有事带人家上医院吧。”“是啊是啊,回去你也管管你家那小子,整天街上乱窜。”
阿姨更下不来台,嘟囔一句,“塑料手枪哪能打伤人”。转头对上一大一小两人灼人的目光,她讪讪开口,“哎呀,你看这事儿,那孩子那么多,肯定也不是我们家一个干的。那林妹子,我看孩子这也没什么事,姐就跟你说句对不起,这事儿就翻过吧。”
“大姐,孩子做错事了就得认,孩子不懂事,但你懂事了。道歉给我家小棉道吧,伤的是他,我说了不算。”
阿姨脸憋红了,“就是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哎呀”,她按着温余棉的肩,“那阿姨就跟你说声对不起,以后你们还一起玩儿,小孩儿哪有隔夜仇。”
温余棉说“没关系”,又说,“我以后不跟他玩儿了”,拉着林婉的手从人堆里钻出去。
04
六岁那年的生日,林婉给他买了蛋糕,他坐在小椅子上吹灭了蜡烛。
明明灭灭的烛光映在温余棉稚嫩的脸蛋上,林婉抱着他喊他名字,小棉,棉棉,宝贝,翻来覆去换着喊。
温余棉安静地靠在林婉怀里,目光朝着蛋糕的方向。那实在算不上个制作精美的蛋糕——没抹平的表面,奶油勉强歪歪扭扭堆出来的一只猴子,旁边点缀着五六朵颜色艳丽的花,糖浆写下的生日快乐。
可温余棉还是感到高兴,他双手贴在林婉面颊上,凑得很近,笑一下说,“谢谢妈妈,那只猴子是孙悟空吗?”
可能是温余棉表现得太过喜悦,让林婉印象深刻,在那之后的每一年,温余棉都会收到生日蛋糕,花样也不变,总是孙悟空蛋糕。
温余棉长到八岁,大大小小的病生了许多场,但温余棉没什么生病的记忆。
他只记得有许多个冬天,林婉都牵着他的手走在街道上,步履匆忙,而他只顾着看林婉嘴巴里哈出的白汽。
毛衣外面是棉衣,棉衣外拢上围巾和帽子,温余棉被包裹成好肥一个棉球,跟着林婉向前走。有时候眼睛也被挡住,他就从围巾的空隙里看林婉,看林婉的眼睛,和动来动去说个不停的嘴巴。
八岁的温余棉紧握着妈妈的手,然后闭上眼睛,觉得林婉是世界上仅存的超能力拥有者之一,因为林婉总能带着他到达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