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那日的清晨交锋,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不汹涌,却足以让整个将军府重新审视这位新主母的分量。
裴氏再不敢轻易在林晚秋面前大放厥词,甚至连眼神都带上了几分闪躲。那些原本带着观望、甚至轻视的下人们,无论是裴寂带来的亲兵,还是府中原有的仆役,此刻都收敛了心思,规规矩矩地听从周管事的调遣,不敢在新夫人吩咐的事情上打丝毫折扣。
林晚秋要的就是这份“规矩”。她并非要争权夺利,更无意在深宅内院里搅弄风云。她要的,是一个能够支撑她探索、实践的空间。这份暂时的清静,来之不易。
她将更多精力投入了后院那个小小的“医学院”。每日辰时三刻,雷打不动。丫鬟们脸上的茫然和抵触渐渐被一种麻木的服从取代。洗手十步法,如今已成了刻入骨髓的肌肉记忆。而林晚秋的课程,也早已超越了“清洁”本身。
她开始教授最基础的辨识草药。院子里辟出了一小块地,种上了常见的紫苏、薄荷、艾草、蒲公英。林晚秋亲自带着她们辨识植株、叶片、根茎的形态,讲解最简单的药性:“紫苏叶,发散风寒,行气和胃。薄荷,疏散风热,清利头目。艾草,温经止血,散寒止痛……”
她甚至开始教授极其简单的急救知识。用布条如何加压包扎止血?高热不退时,如何用温水(强调绝不能是冷水或冰水)擦拭颈部、腋下、腹股沟等大血管走行处物理降温?如何判断一个人是否失去意识?如何保持呼吸道通畅?每一个知识点,她都要求丫鬟们反复练习,互相考核。动作必须规范,步骤必须一丝不苟。
“记住!”林晚秋的声音在小小的院落里回荡,清晰而冷静,“你们现在学的,不是用来显摆的技艺。它或许能在某个时刻,救下你们自己,或者你们在意之人的性命。在将军府,我不允许有无谓的伤亡!”
严厉的语气下,是一种近乎冷酷的负责。丫鬟们从最初的懵懂不解,到如今虽然依旧觉得内容古怪,但心中却悄然升起一丝微弱的、名为“有用”的感觉。至少,这位主母教的东西,似乎真的和她们息息相关。学习的气氛,从最初的压抑沉闷,慢慢多了点微不可察的认真。
林晚秋也在观察。她需要从这些丫鬟中,挑选出真正有潜力、能培养的苗子。那个被罚重洗十遍手、名叫春杏的丫鬟,虽然眉眼间还带着点倔强不服输,但每次学习时眼神却异常专注,记东西也快。另一个叫秋菊的,性格沉稳,动手能力强,包扎止血的布条在她手里总是打得又平整又牢固。
就在这种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潜流的日子里,一个契机悄然降临。
将军府的老管事陈伯,是跟随裴家两代家主的老仆,在府中德高望重,连裴寂对他都礼敬三分。然而,这位老忠仆,如今却被多年的沉疴折磨得苦不堪言。
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林晚秋正在书房翻阅周管家送来的府库药材清单,窗外传来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声,断断续续,带着一种老人特有的、被岁月和病痛磨砺出的沙哑。
她放下册子,循声走到廊下。只见老管事陈伯佝偻着背,一手死死撑着廊柱,另一只手用力地捶打着自己的右腿膝盖外侧。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此刻因剧痛而扭曲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旁边一个小厮焦急地想搀扶他,却不知该如何下手。
“陈伯?”林晚秋出声唤道。
陈伯闻声,强忍着痛楚抬起头,看到是新夫人,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和歉疚,挣扎着想行礼:“夫…夫人…惊扰您了…老奴…老奴这就走…”
“无妨。”林晚秋快步走下台阶,不顾地上微湿,来到陈伯面前,目光落在他的右腿上,“可是腿疾犯了?”
陈伯喘着粗气,艰难地点头:“老…老毛病了…年轻时…跟着老将军…在陇右雪地里…冻的…每逢阴雨天…这膝盖里头…就跟千百根针…扎着…钻着…疼啊…” 他说着,忍不住又狠狠捶了膝盖两下。
林晚秋蹲下身,裙裾沾湿了地上的水渍也浑不在意。她伸出手,隔着陈伯粗厚的裤料,轻轻按在右膝的外侧关节缝处。
“嘶——!”陈伯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剧烈地一颤!
林晚秋的手感极其敏锐。触手处,关节肿胀僵硬,皮肤温度偏高。她轻轻活动了一下他的小腿,膝关节活动度严重受限,屈伸时能听到细微的摩擦声(骨摩擦音)。
“是痹症(关节炎),风寒湿邪深入筋骨,瘀阻经络,不通则痛。”林晚秋直起身,做出判断。这与她记忆中的现代医学的类风湿关节炎或骨关节炎症状高度吻合。
“是…是痹症…”陈伯疼得直抽气,“府里的大夫…开过不少汤药…也贴过膏药…都只能管一时…过后还是钻心地疼…尤其这鬼天气…”他看着绵绵的秋雨,眼中满是绝望。
林晚秋看着老人痛苦的模样,又想起周管家送来的那份清单上,记载着府库中存有不少品质上乘的药材,其中包括大量的松脂、蜂蜡、麻油、**、没药等制作膏药的原料。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清晰起来。
“陈伯,你先回房休息。这腿疾,或许有更好的法子缓解。”林晚秋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陈伯愣了一下,浑浊的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冀:“夫…夫人?”
“给我几天时间。”
林晚秋没有多做解释,转身便朝府库方向走去。改良膏药!这是她眼下能想到的、最直接有效的办法。传统膏药往往粘腻难干,气味浓烈,渗透力差,药效有限。她要做的,是提高它的药效浓度和透皮吸收率!
接下来的几天,林晚秋几乎泡在了府库旁临时收拾出来的小药房里。这里原本是存放杂物的偏厦,如今被她征用,成了她的“实验室”。
她将库中存着的松脂、蜂蜡、麻油按不同比例混合加热,尝试着调整膏体的软硬度和粘性。但这只是基础载体。关键在药效成分的加入和提取!
传统膏药直接将研磨的药粉加入热熔的膏基中,药粉颗粒粗大,难以被皮肤吸收。林晚秋要做的,是提高有效成分的浓度和活性!她尝试将**、没药、川芎等活血化瘀、通络止痛的主药,单独用麻油浸泡数日,再文火熬煮,试图萃取出更纯粹的“药油”。熬煮过程中,药香弥漫,苦涩中带着辛辣。
然而,这还不够。林晚秋看着药罐里翻滚的深褐色油液,眉头微蹙。传统油膏的渗透力始终有限。她需要一种更高效、更精纯的载体。
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里几株她命人采来的、鲜嫩的薄荷上。薄荷清凉的香气带着醒脑的穿透力。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知识点猛然闪过脑海——精油!植物芳香精油!其分子量小,脂溶性高,透皮吸收能力远超普通油剂!
可如何提取?
林晚秋的目光在简陋的库房里逡巡,最终落在了墙角一个蒙尘的、黄铜打造的蒸酒器上!那是裴寂手下某个亲兵在边关缴获的异域玩意儿,模样古怪,被当成废铜扔在库房角落。它由上下两部分组成:下面是一个类似釜的加热容器,上面则是一个带有螺旋冷凝管道的穹顶盖帽。
蒸馏!
林晚秋眼中骤然迸发出光芒!她立刻命人将那铜器仔细清洗干净。没有玻璃器皿?没关系!铜器导热性虽不如玻璃,但也能用!
她将新鲜的薄荷叶子洗净捣碎,铺在蒸馏釜中,加入适量清水。将冷凝管道的出口接上一个小巧的玉碗(临时征用)。在釜下点燃小火,文慢加热。
时间在期待和忐忑中流逝。釜中的水汽蒸腾,带着薄荷的清新气息弥漫开来。终于,一丝极细的、带着奇异光泽的水珠,如同最清澈的晨露,沿着冷凝管道的末端,极其缓慢地、一滴,一滴,滴落在下方的玉碗中!
水珠晶莹剔透,刚一落下,一股远比新鲜叶片浓郁百倍、清凉醒神、带着强烈穿透力的薄荷清香,瞬间在小药房里炸开!那香气纯粹、凛冽,仿佛蕴含着薄荷植物最本真的灵魂!
成了!林晚秋的心跳骤然加速!虽然效率低下,但这滴落的水珠,正是她梦寐以求的薄荷精油!
她如法炮制,又尝试提取了同样具有活血、温通功效的艾草精油,过程更为艰难,只得到几滴色泽深绿、气味浓烈独特的油状物。
有了精油,改良膏药的核心就有了!她将精心熬煮出的活血药油,与加热融化的膏基(松脂、蜂蜡、麻油混合物)缓慢融合,在温度降至微热、即将凝固前,小心翼翼地滴入极其宝贵的几滴薄荷精油和艾草精油!
瞬间!浓烈的药油气息被一股清凉醒脑、又带着温暖草药底韵的奇异香气所中和、升华!整个药房里的空气都仿佛被净化了!林晚秋快速搅拌,让精油分子均匀分散在膏体之中。膏体呈现出一种温润的深棕色,质地细腻柔软,触手微温而不黏腻。
改良版“活血通痹膏”,初成!
林晚秋用竹片挑起一些,仔细地涂抹在一块干净的细棉布上,薄薄一层。膏体很快凝固,散发着清凉与温热交织的奇妙气息。
她亲自拿着这方新制的膏药,来到了陈伯居住的偏院。
陈伯正蜷缩在炕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右腿膝盖处用热水袋捂着,依旧疼得脸色发白,不时呻吟。见到林晚秋,他挣扎着想坐起。
“陈伯躺着就好。”林晚秋阻止他,示意小厮掀开被子,露出陈伯肿胀变形的右膝。
她先是用温水仔细清洁了膝盖周围皮肤,然后撕开那块涂抹了新膏药的棉布,动作轻柔却精准地将膏药贴在疼痛最剧烈的膝眼和外膝眼处,再用布带轻轻固定。
“这…这是?”陈伯疑惑地看着膝盖上那块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膏药。
“新制的膏药,试试效果。”林晚秋道,“您放松,若有不适,立刻告诉我。”
陈伯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起初,他只感到一股清凉透过皮肤渗入,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灼痛感。渐渐地,清凉之下,一股深沉的、温和的热力仿佛从骨缝里透了出来,丝丝缕缕地熨帖着那深入骨髓的僵冷和酸痛。那感觉,不像以前那些膏药贴上去的烫,或者单纯的凉,而是一种由内而外、仿佛唤醒沉睡筋骨的温煦力量。那千百根钢针扎刺般的疼痛,竟在这清凉与温煦的交织中,一点点、一丝丝地……消退了!
陈伯脸上的痛苦一点点舒缓开来,紧皱的眉头舒展开,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他试着轻轻活动了一下膝盖,虽然依旧僵硬,但那钻心刺骨的剧痛,竟然大大减轻了!只剩下一种可以忍受的酸胀感!
“夫…夫人…”陈伯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哽咽,“这…这膏药…神了!老奴…老奴这腿…几十年了…从没这么舒坦过!暖…暖和…不疼了…真不疼了!”他激动得老泪纵横,挣扎着就要下炕给林晚秋磕头。
林晚秋连忙扶住他:“陈伯不必如此。膏药每日一换,连用七日再看效果。这几日仍需保暖,不可受寒。”
“是!是!老奴遵命!谢夫人再造之恩!”陈伯连声应着,看着林晚秋的目光,充满了发自肺腑的感激和崇敬,如同看着救苦救难的菩萨。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老管事陈伯那纠缠几十年的老寒腿,被新夫人用一块奇特的膏药缓解了!那膏药清凉醒脑,贴上去暖入骨髓,效果神奇!府中上下无不称奇。林晚秋在丫鬟们心中那“严厉”的形象,悄然多了一层“神秘”和“有真本事”的光环。
林晚秋则沉浸在成功的喜悦和对技术优化的思考中。她让春杏和秋菊开始学习熬制药油和初步的药材研磨处理。她计划着如何改进蒸馏装置,提高精油提取效率。薄荷、艾草的成功,让她想到了更多的可能:当归油?川芎油?甚至是……烈酒提纯?等等,酒?!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高度酒精!最佳的天然消毒剂!比任何草药煎煮的消毒水都要纯粹、高效!
她立刻行动起来。府库中存有大量军中常用的普通米酒(浊酒)。她再次搬出了那个黄铜蒸馏器。这一次,釜中装入的是浑浊的米酒。小火慢蒸,冷凝管末端,再次开始滴落液体。起初流出的,是低沸点、带有酒香的“酒头”(甲醇含量高,有毒),林晚秋小心地弃去。接着流出的,便是清澈透明、散发着浓郁醇香的液体!
林晚秋用干净的玉碗接住。当那清澈如水的液体滴落时,一股极其浓烈、极其纯粹的酒精气息,瞬间弥漫开来!这气味辛辣、凛冽、带着一种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穿透力!远比她之前用酒擦拭器械时的气味要霸道得多!
林晚秋小心地用手指蘸取了一点,那液体冰凉,在皮肤上迅速挥发,带来强烈的凉意和轻微的灼烧感。就是这个!高度蒸馏酒!初步具备消毒酒精的雏形!
她如获至宝,立刻找来几个之前做试验用过的、沾染了污渍和杂菌的培养皿(其实就是几个粗糙的陶碟,里面放着不同的肉汤观察**情况)。她用新蒸馏出的高度酒液仔细擦洗其中一个碟子,然后用布巾沾湿酒液,擦拭另一个碟子内壁,第三个则用普通米酒擦拭作为对照。
她将这三个碟子放在通风处观察。几日之后,结果一目了然:用高度酒液擦洗和擦拭的碟子,**的速度明显慢于那个只用普通米酒擦拭的!微生物的生长被显著抑制了!
林晚秋看着实验结果,心中涌起巨大的成就感!有了这个,她的“无菌”概念,就有了最强有力的武器!手术器械的消毒、伤口的清创、甚至环境卫生的消杀,都将迈入一个新的台阶!她仿佛看到了无数感染被扼杀在萌芽状态的场景!
她兴奋地拿着那瓶宝贵的“消毒液”样品,准备去找裴寂。不是炫耀,而是汇报成果,并希望获得他支持,扩大生产。这酒精,将是未来医疗体系中不可或缺的基石!
她步履轻快地穿过回廊,走向裴寂日常处理军务的书房。书房的门虚掩着。
“将军,”是副将赵宇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和难以置信,“末将按您吩咐,用那‘神水’试验了!邪门得很!沾了那水的破布条,一点火星子上去,‘轰’一下就着了!火头比火油还猛!烧得又急又烈!泼一点在枯草堆上,瞬间就能成一片火海!这…这简直是神物啊!”
林晚秋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如同三九寒天被一桶冰水兜头浇下!她脸上的兴奋和期待瞬间冻结!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手中紧握着的那只盛装着澄澈“消毒液”的小玉瓶,此刻却变得滚烫而沉重,仿佛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她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地贴在冰冷的廊柱后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火攻武器?!
她耗尽心思、小心翼翼蒸馏提纯,只为用于救死扶伤、防止感染的医用消毒酒精……在裴寂眼中,在赵宇口中,竟成了……威力惊人的火攻利器?!
隔着一道虚掩的门扉,她听到了裴寂低沉而有力的回应,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她从未在他话语中听到过的、属于战场杀将的冷酷与兴奋:
“好!此物制法,列为军中绝密!由你亲自负责,单设一坊,日夜赶制!所需酒水物资,尽数调拨!不得有误!”
林晚秋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遍全身!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玉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缓缓地、无声地向后退去,每一步都踩在冰面上般小心翼翼。她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再看那虚掩的书房门一眼,仿佛那里盘踞着择人而噬的猛兽。
她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房回廊,脚步踉跄地奔回自己那间小小的药房。
药房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药香和酒精的气息。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手中的玉瓶滚落在脚边,澄澈的液体在瓶壁内晃动,折射着窗外渗入的微光,晶莹剔透,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她看着那瓶液体,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被利用的愤怒,有秘密被窥探的恐慌,有自己心血被扭曲的悲哀,还有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在这个权力与铁血主导的世界里,纯粹的医术,似乎永远无法摆脱被武器化的宿命?
她伸出手,颤抖着捡起那只玉瓶,紧紧攥在手心。瓶身冰凉刺骨,那高度酒精特有的、凛冽纯粹的辛辣气息,此刻闻来,却带着一丝血腥的铁锈味。
实验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她压抑而沉重的呼吸声。窗外,秋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窗棂,如同敲打在她冰冷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