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转续骨膏的墨玉小盒,触手温润,静静躺在林晚秋的枕边。深沉的漆黑色泽,在昏暗的陋室里,仿佛蕴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承诺。药膏奇异的清冽松香,丝丝缕缕地萦绕在鼻端,竟奇妙地压下了屋内惯有的陈腐气息。
这药,成了林晚秋腿伤恢复的转折点。
她摒弃了所有疑虑,谨慎地开始使用。每日在小桃的帮助下,小心拆开夹板,洗净伤腿,再以指腹蘸取黄豆大小、色泽深褐、质地细腻的膏体,均匀涂抹在伤处及其周围。一股奇特的温热感瞬间透入肌骨,初时带着些微刺激的麻痒,很快便化作柔和的暖流,丝丝缕缕渗入深处,驱散了沉积的僵硬和隐痛。那暖意仿佛有灵性,引导着气血运行,滋养着断裂的骨缝。原本需要咬牙忍耐的功能锻炼,变得轻松了许多,脚踝的转动、脚趾的屈伸,活动范围肉眼可见地扩大。
更让她心惊的是骨痂生长的速度。每一次拆开夹板,都能清晰感觉到伤处硬度的增强,皮下的肿胀和淤青以惊人的速度褪去,只留下淡淡的痕迹。这药效,远超她的现代认知!裴寂……他给的究竟是何等神物?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巨大的生存压力压下。无论是什么,能让她更快站起来,就是好的。
身体的恢复,带来的是精神上难以言喻的振奋。王侍郎府送来的谢礼——一小匣品质上乘的银锞子和几匹细棉布——她只收了棉布,银钱原封退回,只托管家带话:医者本分,无需挂怀。此举在讲究礼尚往来的长安城,掀起了一阵小小的议论。有人赞她高洁,也有人嗤笑她庶女上不得台面,不懂人情世故。林晚秋充耳不闻。钱财是祸根,尤其是在这深宅。细棉布却实实在在,被小桃欢喜地裁了,给她做了两身素净但舒适的换洗衣衫。
王氏对她的态度,在那场急救之后,经历了一场缓慢而深刻的蜕变。表面的苛待消失了,甚至偶尔会差人送来些补品,语气也带上了几分刻意的温和(尽管林晚秋能敏锐地捕捉到那温和下冰冷的算计)。府里的下人们,看她的眼神也变了。曾经的鄙夷和忽视,被一种复杂的混合体所取代:有敬畏,有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巴结。连林宛秋见了她,虽然依旧抬着下巴,眼神却不再像看一件碍眼的垃圾,多了点忌惮和……别扭?唯一不变的是林侍郎,这位名义上的父亲,依旧当她是空气。
林晚秋清晰地认识到:她在这府中的“价值”被重新评估了。从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废物,变成了一件值得暂时保留、甚至需要偶尔擦拭一下以备不时之需的……工具。这转变带来了一丝喘息的空间,却也让她更深刻地体会到了这封建牢笼的本质——一切都是利益交换。她利用这份空间,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切知识,通过小桃的只言片语,通过偶尔能翻阅到的、从林宛秋那里“淘汰”下来的几本浅显杂书。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中滑向初夏。林晚秋的腿伤恢复神速,已经能脱离木棍,仅凭一根更轻便的竹杖缓慢行走,只是行走时间稍长,伤处仍会酸痛。
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很快就被长安城上空骤然笼罩的阴云彻底撕碎。
起初只是零星的消息,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微小的涟漪。
“……城西永平坊那边,听说病倒了不少人?”
“可不是嘛,我家隔壁巷子,老张头一家子都起不来炕了,高烧,吐得厉害!”
“听说是邪风入体?还是冲撞了什么?请了神婆,烧了好多纸钱也不见好……”
这些消息被小桃带回时,林晚秋的心便沉了下去。她仔细询问了症状:高热不退、剧烈呕吐、腹痛、甚至有人开始便血……结合她记忆中长安城的气候和环境,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她脑中成形——伤寒?霍乱?或是更烈性的肠道传染病?
她立刻找到王氏,尽可能冷静地陈述了城西的疫情和可能的危险性,隐晦地建议加强府内饮食卫生、水井加盖、减少不必要的聚集和外出。
王氏正对镜理妆,闻言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金镶玉的护甲在铜镜上划过一道冷光:“胡说八道!些许时疫,年年都有!大惊小怪!府里自有神明庇佑,你一个姑娘家,少操这些闲心,安生待着吧!”她根本没把一个庶女的“危言耸听”放在心上。
林晚秋沉默地退下,心知劝说无用。她只能在自己能力范围内行动:让小桃每日用滚水烫洗碗筷,严禁喝生水,仔细洗手,清扫院落,并将院角找到的艾草和菖蒲晒干焚烧,以驱虫避秽。
可惜,灾难从不因轻视而止步。
短短数日之内,零星的病患演变成了汹涌的洪流!
坏消息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长安城!
城西永平坊、永乐坊几乎家家闭户,哀嚎声日夜不绝!
城南、城东相继沦陷!
官府公告仓惶贴出:长安突发大疫!症见高热、吐泻、腹痛如绞,染者十之七八难救!命各坊紧闭门户,减少走动!
恐慌如同瘟疫本身,以更快的速度席卷了整座城市!物价飞涨,药铺门前挤满了绝望的人群,米店被抢购一空!往日繁华的朱雀大街空无一人,只有巡逻的金吾卫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和偶尔抬着裹尸草席匆匆而过的杂役,更添死寂!
林家府邸也未能幸免。先是几个粗使婆子病倒,紧接着是外院的小厮,再然后,恐慌蔓延到了内院!连林宛秋也吓得闭门不出,唯恐染上这“邪病”。
整个林府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人心惶惶,仆役们无心做事,个个面有菜色,眼中充满恐惧。府里的存粮和药材迅速消耗着。王氏终于慌了神,整日求神拜佛,焚香祷告,却也束手无策。
就在这绝望蔓延的时刻,林晚秋拄着竹杖,再次站到了王氏面前。她的脸色依旧苍白,身形单薄,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穿透浓雾的利剑。
“母亲,不能再等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穿透了王氏诵经的喃喃,“府中染病者,必须立刻隔离!集中一处,专人照料,避免传染扩散!府内水井,必须每日投以石灰消毒!所有饮水食物必须煮沸!病患呕吐物、便溺之处,需撒上厚厚生石灰掩埋深埋!府中所有人,必须勤洗手,用艾草煮水擦洗!”
王氏猛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香灰,眼神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你…你真有办法?”
“不敢说有十足把握,但按此法,可最大限度保府中无虞!”林晚秋目光灼灼,“请母亲下令,清出府内最偏僻、通风最好的跨院,设为隔离区!拨给我几个胆大心细、尚未染病的仆妇!府中存下的生石灰、艾草、菖蒲,尽数取来!还有,我需要大量的干净布匹,越多越好,撕成布条!”
王氏看着林晚秋那双在绝望中燃烧着冷静火焰的眼睛,又想到清秋院那场奇迹般的急救,混乱的心神仿佛抓住了一根浮木。她咬了咬牙,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好!就依你!管家!听见三小姐的话了吗?照她说的做!立刻!马上!府中所有人,违令者,家法重责!”
整个林府如同被投入石子的蚁穴,在恐慌中爆发出一种病态的效率。仆役们被驱赶着,将府内最荒僻、靠近后角门的一个堆放杂物的废院清空,刷洗干净。生石灰、艾草、菖蒲被源源不断送来。几个面相憨厚、眼神还算镇定的中年仆妇被挑选出来,战战兢兢地站在林晚秋面前。
林晚秋成了这座绝望府邸中唯一的指挥官。她拄着竹杖,忍着腿痛,在临时设立的隔离区内外穿梭。
“所有人!戴上这个!”她将连夜赶制的双层粗布口罩分发给仆妇和负责运送物资的男丁,并亲自示范如何佩戴,严密覆盖口鼻。
“照顾病患前,用艾草水仔细洗手!戴上手套!”她分发的是用厚棉布缝制、里面塞了艾草碎末的简易手套。
“病患用过的碗筷,必须单独放置,沸水煮滚一刻钟以上!”
“呕吐物、排泄物,立刻用生石灰覆盖搅拌,再装入木桶,密封运出后门,挖深坑掩埋!”
“所有病患用过、沾染污物的布巾,全部集中焚烧!绝不可二次使用!”
“每日早晚,隔离区内外,用艾草菖蒲混合焚烧熏蒸!门窗打开通风!但病患必须避风保暖!”
“水!给病患喝的水,必须滚沸后晾温!少量多次!”
她的指令清晰、简洁、不容置疑,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冷酷的秩序感。仆妇们起初茫然恐惧,但在林晚秋冷静如冰的眼神和反复的示范监督下,渐渐麻木地执行起来。整个隔离区弥漫着刺鼻的石灰味、浓烈的艾烟味、还有病患痛苦的呻吟。林晚秋亲自检查每一个环节,纠正每一个错误,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近乎苛刻的专注。汗水浸透了她的鬓发和衣衫,竹杖点在青石地面上的声音,成了隔离区里唯一的节奏。
奇迹,是在三天后悄然发生的。
最初被送进隔离区的几个粗使婆子和小厮,病情得到了控制!高热开始缓慢退去,剧烈的呕吐和腹泻明显减少!虽然依旧虚弱,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如同被抽干了生命般迅速衰亡!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飞遍了死气沉沉的林府!仆役们麻木绝望的眼神中,第一次燃起了微弱的希望之光!连王氏听闻后,也亲自来到隔离区外(只远远站着,用手帕死死捂住口鼻),看着里面虽然简陋却井然有序的场景,看着那几个明显好转的仆役,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劫后余生的表情,看向林晚秋的目光,复杂得难以言喻。
“有效!三小姐的法子真的有效!” 这低语如同星火,在林府内外悄然传播。一些与林家仆役沾亲带故的、外面坊里的病患家属,也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偷偷将奄奄一息的亲人抬到林府后角门外,跪地苦苦哀求。
林晚秋得知后,沉默片刻,做出了一个更惊人的决定。
“在府外,离后角门二十步远的空地,”她指着地图,对管家说,声音依旧平静无波,“用竹竿和粗布,搭起一个简易的棚子。范围要大,四面通风。将府里送来的生石灰、艾草,分一部分过去。再拨两个识字的、身体强健的男丁过去,按照我教的方法,收治外面的重症病患。”
“三小姐!这…这如何使得?”管家骇然,“外面的人…万一有歹人…万一冲撞了府里…夫人那里…”
“照做。”林晚秋只吐出两个字,眼神扫过管家,“告诉他们,生死由命。进来,就要守我的规矩。我会每日过去查看。”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管家被那眼神慑住,竟不敢再反驳。
林府的“医棚”,在绝望的长安城一隅,如同黑暗中的一盏孤灯,悄然亮起。
简陋的棚子下,病患被按照症状轻重分区安置。林晚秋每日必至,拄着竹杖,在浓烈的艾烟和石灰味中穿梭。她亲自示范指导那些临时充作“护理”的男丁和病患家属:如何戴口罩手套,如何消毒,如何给高热病人擦身降温,如何给脱水病人喂服淡盐水……她的话语简洁而直接,动作精准而利落,那超越时代的防疫理念和手段,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却实实在在地挽救着一条条濒死的生命。
简陋的医棚,成了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坊间唯一的希望之地。消息不胫而走,越来越多绝望的百姓涌来。林府的存粮和药材飞速消耗着,但林晚秋的名字,却在长安城最底层的百姓口中,如同救命的神祇般被传颂。
然而,就在医棚收治的病患越来越多,林晚秋的名字开始在坊间悄然流传之际,一场更大的风暴,已在长安城最幽深的权力漩涡中心,悄然酝酿。
大明宫,紫宸殿偏殿。殿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的一丝凝滞。身着明黄常服的唐玄宗李隆基,端坐御案之后,眉头紧锁,正翻看着一份由京兆尹紧急呈上的、关于长安疫病蔓延的奏报。殿内侍立的内侍省高力士,眼观鼻鼻观心,气息放得极轻。
突然,一名身着青色官袍、面容清癯的御史,手持象牙笏板,趋步上前,声音洪亮中带着义愤填膺:
“臣,监察御史吴启仁,有本启奏!弹劾林府庶女林晚秋!”
李隆基从奏报中抬起头,锐利的目光落在吴御史身上:“哦?弹劾?一个闺阁女子,所犯何事?”
吴御史深吸一口气,笏板高举,朗声道:“陛下!长安大疫,本乃天灾,当由朝廷统筹,太医署主持,以正视听!然则,林氏庶女林晚秋,身为未出阁之女,竟罔顾礼法,于其府邸之外公然设棚,招揽病患,聚众于市井!此乃其一,公然逾越礼制,扰乱坊市秩序!”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寒意:“其二!此女所用之法,闻所未闻!焚烧秽物,令病患与污物同处,更有甚者,令生者以布覆面,如魑魅魍魉!臣闻其棚中,烟熏火燎,秽气冲天,病患哀嚎不绝,此等景象,令百姓恐慌更甚!坊间已有传言,此乃妖邪之术,非但不能治病,反而引动邪祟,致使疫病愈演愈烈!妖言惑众,扰乱民心!”
吴御史猛地一躬身,笏板几乎触地:“其三!此女身份低微,行事诡异,其医术来历不明!臣恐其背后或有宵小之辈,借机生事,图谋不轨!如此妖女,蛊惑人心,聚众滋事,若不严惩,恐成祸国殃民之巨患!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查封妖棚,缉拿妖女林晚秋,交有司严审,以正视听,以安民心!”
字字句句,如同淬毒的利箭,将林晚秋的防疫之举,扭曲成了祸国殃民的妖术!将百姓唯一的希望之地,污蔑成了邪祟聚集的魔窟!
李隆基的脸色沉了下去。疫病肆虐,本已令他焦头烂额。如今,一个女子竟被扣上如此大帽?他放下奏报,目光深邃地看向高力士:“力士,坊间…确有此类传言?”
高力士微微躬身,声音平稳无波,却字字清晰:“回大家,确有些风言风语。不过…老奴听闻,林府之内,以及那医棚之中,被那林氏女收治的仆役和坊间病患,确有不少人症状好转,性命得保。至于妖术之说…”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分,“老奴不敢妄断。只是这林氏女,行事确与常人不同。”
他没有为林晚秋辩解,只是陈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信息。帝王之心,如同幽深古井,喜怒难测。
李隆基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在寂静的偏殿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的目光扫过那份弹劾奏章,又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落在那被浓烟笼罩、哀声不绝的长安城。
妖女?还是…生机?
就在这帝王心术的权衡与静默之中,林府之内,林晚秋刚刚给一个脱水昏迷的孩童喂下熬好的淡盐水。她用沾湿的布巾,仔细擦去孩子脸上的污垢。孩子的呼吸平稳了一些。孩子的母亲跪在草席旁,泣不成声地磕头:“谢谢姑娘…谢谢活菩萨…”
林晚秋疲惫地直起身,拄着竹杖。她并不知道,一道裹挟着滔天恶意和权力阴影的寒流,正朝着她和她那在绝望中点燃的微弱灯火,汹涌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