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院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急救,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林府这潭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汹涌的深宅里,激起了难以平复的涟漪。
嫡母王氏的态度,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转变。那刻骨的嫌恶和动辄打骂的苛待,如同被一层薄冰暂时封冻,虽未消融,却也不再轻易显露。她看林晚秋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厌弃,而是掺杂了审视、估量,还有一丝极力掩藏却挥之不去的忌惮。林晚秋救活了林宛秋,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更是一个王氏无法否认、也无法抹杀的“功绩”。一个拥有如此神奇“医术”的庶女,哪怕出身再低贱,也似乎……值得重新定位。
“晚秋啊,”那日之后不久,王氏破天荒地亲自来到林晚秋那简陋得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的偏僻小院。她站在门口,并未踏入,仿佛踏入会玷污了她的锦鞋。语气带着一种刻意挤出来的、极其生疏的“温和”,如同裹着蜜糖的砒霜。“你姐姐身子弱,这次多亏了你。这些日子,你就在院里好生将养,缺什么短什么,只管让下人去库房支取。”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晚秋依旧绑着夹板的腿,眼底深处一丝算计一闪而过,“那伤腿…可仔细些,莫要留下病根。日后…府里或许还用得上你。”
“用得上”三个字,她说得轻飘飘,却重若千钧。林晚秋垂首,恭顺地应了一声“是,谢母亲关怀”。心中却一片冰凉。从一件碍眼的废物,变成一件“或许还用得上”的工具,这便是她在这深宅中价值的提升?何其可悲,又何其真实。
王氏的“恩典”很快落到实处。林晚秋的饭食不再是难以下咽的粗粝,虽远不及嫡姐的精美,却也干净热乎,有了些许荤腥。每日送来的清水不再限量,甚至还有一小罐用于擦洗的劣质澡豆。小桃的胆子也大了些,不再时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院落里多了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仆,每日负责清扫,也像是王氏安插的一双眼睛。
林晚秋对此心知肚明,却坦然接受。她利用这难得的喘息之机,专注养伤。每日忍着疼痛进行功能锻炼,活动脚趾、脚踝,用布条悬吊伤腿做轻微的屈伸。她指挥小桃,将院子里能找到的艾草、车前草、蒲公英等草药采来,晒干备用。她用省下的热水反复清洗伤腿周围的皮肤,保持清洁。伤口的肿胀日益消退,虽然依旧需要夹板固定,但骨痂正在顽强地生长。
身体的禁锢暂时解除,但精神的樊笼依旧森严。她无法随意离开林府,对外界信息的获取,只能通过小桃零星打探来的街谈巷议。
“……小姐,听说慈恩寺那边,这几日热闹得很呢!”一日,小桃从外面回来,一边给林晚秋腿上的夹板重新缠紧布条,一边小声说道,“说是朝廷要在寺里办什么祈福法会,为北边战事祈求平安呢。听说连宫里都有贵人要去!夫人这两天也张罗着要去上香祈福呢!”
慈恩寺?祈福法会?
林晚秋心中微微一动。慈恩寺,长安名刹,香火鼎盛,僧侣众多。更重要的是,寺内设有藏经阁和药王院,或许…藏有珍贵的医书或稀有的药材标本?这或许是她接触外界医学资源的唯一机会!
她的伤腿远未痊愈,独自拄拐行走仍十分艰难,但机不可失。她必须说服王氏带她同去。
机会很快到来。几日后,王氏果然在饭桌上提起要去慈恩寺参加祈福法会,为林侍郎和林宛秋祈福。林晚秋放下筷子,姿态放得极低,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和恳求:“母亲,女儿听闻慈恩寺供奉着药王菩萨,甚是灵验…女儿这伤腿久治不愈,恐成痼疾…斗胆恳请母亲,带女儿同去…在药王殿前诚心叩拜,或许…能得菩萨庇佑,早日康复…也好…也好为母亲分忧。”她特意在“分忧”二字上,加重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语气。
王氏端着细瓷茶碗的手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扫过林晚秋低垂的眉眼和依旧绑着夹板的腿。那场急救的震撼感还未完全消退,“分忧”二字更是精准地戳中了她心底的盘算。一个腿脚灵便、能“分忧”的工具,自然比一个瘸子有用得多。
“嗯…”王氏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茶盖与杯沿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倒也有几分孝心。罢了,那日你便跟着吧。只是记着,安分守己,莫要再惹出什么事端!更不许离开我视线半步!”最后一句,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
“是,女儿谨记母亲教诲。”林晚秋恭敬地应道,垂下的眼睫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祈福法会这日,慈恩寺果然人山人海,盛况空前。巨大的幡幢在风中猎猎作响,僧众披着金红袈裟,手持法器,在恢弘的大雄宝殿前排列成庄严的仪仗。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檀香和诵经的梵音,混合着信众的汗味和脂粉香。锦衣华服的贵胄、命妇们由仆从簇拥着,在预留的区域落座。王氏带着林宛秋和林晚秋,坐在一个靠前但不算核心的位置。
林宛秋经过那场惊吓,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带着一丝病弱的娇怯,更惹人怜爱。她依偎在王氏身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排场和偶尔能见到的、蒙着面纱的宫中女眷。王氏则端着架子,与邻座的贵妇们低声寒暄,眼神却不时扫过身旁沉默寡言的林晚秋,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欲。
林晚秋低眉顺眼地坐着,手中捻着一串寺里发下的粗糙念珠。她的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寺院的深处——药王院。嘈杂的人声、浓烈的香火、还有腿伤久坐带来的酸痛和肿胀,都在折磨着她的耐心。她必须寻找一个机会,一个短暂脱离王氏视线的机会。
冗长的法事终于进行到尾声。主持高僧宣布,众人可自由前往各殿上香祈福。
王氏被几位相熟的夫人拉着要去观音殿求签,林宛秋也有些意动。王氏看向林晚秋,眉头微蹙:“你腿脚不便,就在这附近歇着,小桃留下陪你。莫要走远,更莫要去那些偏僻角落!”她刻意加重了“偏僻角落”四个字,显然感业寺的“前车之鉴”记忆犹新。
“是,母亲。”林晚秋温顺地应道。
看着王氏带着林宛秋和丫鬟婆子汇入流向观音殿的人流,林晚秋暗暗松了口气。她给小桃使了个眼色,拄着木棍站起身:“小桃,扶我去那边廊下透透气,顺便…去趟药王殿吧。人少,清静些,正好上炷香。”
药王殿位于大雄宝殿的侧后方,地势略高,殿前有一小片空地,几株古柏苍劲。此刻,大部分香客都涌向观音殿或大雄宝殿正门,这里反而显得清幽不少。
林晚秋在小桃的搀扶下,忍着腿部的不适,一步步挪到药王殿前。殿内供奉着药王孙思邈的神像,慈眉善目,手持药葫芦。她让小桃在殿外等候,自己则艰难地跨过那不算高的门槛,走进殿内。
殿内光线有些昏暗,香火气息浓郁。只有零星几个虔诚的老妪在神像前叩拜。林晚秋的目光,却瞬间被大殿两侧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幅幅巨大的彩绘壁画所吸引!
壁画的内容并非神佛故事,而是极其详尽的《采药图》!高山深涧,奇花异草,形态各异,栩栩如生!每幅图旁,还用工整的楷书标注着草药的名称、生长习性、采摘时节!
林晚秋的心脏狂跳起来!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资源!她如饥似渴地靠近壁画,目光在一幅幅图卷上飞快地扫过。当归、黄芪、人参、灵芝……许多是她认识的。但更多的,是她从未在现代本草图谱上见过的奇异植物!那些标注的名称,带着古意,与现代的名称存在巨大差异!
她看得太专注,太投入,以至于完全忽略了殿内的其他人和时间的流逝。她凑得很近,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描摹着那些草药的轮廓,口中默念着那些生涩的古名,试图将它们与自己记忆中的现代药理知识对应起来。
就在她全神贯注于一幅描绘着开满紫色铃铛状花朵、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奇异植物壁画时——
殿外,通往这片平台的石阶上,突然爆发出一阵极其慌乱惊恐的尖叫!
“啊——!老爷!老爷您怎么了?!”
“快来人啊!救命啊!”
“王大人!王大人您醒醒!”
尖叫声如同利刃,瞬间划破了药王殿的宁静!
林晚秋猛地回神!医者的本能让她瞬间将壁画抛诸脑后!她几乎是踉跄着转身,拄着木棍就朝殿外冲去!
殿外平台通向下方庭院的石阶中部,此刻已乱作一团!几个衣着光鲜的仆从围作一团,惊慌失措,面无人色。人群中央,一个身着深紫色锦缎圆领袍、头戴软脚幞头、约莫五十多岁的老者,仰面倒在冰冷的石阶上!他双目圆睁,眼神涣散,脸色是一种可怕的青灰色,右手死死地攥住左胸前襟,身体如同离水的鱼一般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倒气声!口水混合着白沫不受控制地从他嘴角溢出。
“老爷!老爷您别吓我啊!”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跪在老者身边,浑身抖如筛糠,想要去扶又不敢碰触。
“是王侍郎!工部的王侍郎!”有人认出了老者的身份,声音更加惊恐,“快!快去请寺里的师傅!请大夫!快去啊!”
场面混乱不堪,围上来的香客越来越多,却无人敢上前施救,只剩下惊恐的议论和那老者濒死的倒气声。
林晚秋的心沉了下去!心梗!急性心肌梗死!看症状,极其危重!
来不及思考身份后果!她猛地拨开挡在身前的两个仆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了老者身边!木棍脱手掉在地上。
“让开!都让开!不要围着他!给他空气!”她厉声喝道,那声音中的决绝和威严,竟让混乱的人群下意识地分开了一条通路!
她跪倒在冰冷的石阶上,完全顾不上自己伤腿被撞到的剧痛。她迅速检查老者的瞳孔——散大!颈动脉搏动——几乎消失!呼吸——只有倒气!
心脏骤停?!
没有时间了!
“把他放平!快!”林晚秋对着老者的管家吼道,同时双手交叠,掌心向下,准确而用力地按压在老者的胸骨下半段!标准的心肺复苏位置!
“一!二!三!四!……”她口中大声计数,双臂挺直,用整个身体的重量,有节奏地、坚定地向下按压!每一次按压都深达5厘米以上!频率精准地控制在一分钟100次以上!
“你!你干什么?!”管家被这粗暴的动作吓傻了,下意识地想阻止。
“想救他就别废话!”林晚秋头也不抬,厉声打断,手上的动作毫不停顿。汗水瞬间从她额头渗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伤腿被压在身下,每一次身体前倾按压,都牵扯着未愈的骨伤,痛得她眼前发黑,但她咬着牙,动作没有丝毫变形!“小桃!过来!听我指令!捏住他的鼻子!深吸一口气!对他嘴里吹气!快!”
小桃被这惊心动魄的场景吓得魂飞魄散,但林晚秋的命令如同烙印刻在她脑中。她几乎是爬着过来,颤抖着手,捏住老者冰凉的鼻子,深吸一口气,对着老者微张的、带着白沫的口唇吹了进去!老者的胸口在人工呼吸下微微起伏。
“继续按压!别停!”林晚秋一边指挥小桃,一边继续着高强度的胸外按压。她的体力在飞速消耗,手臂酸痛得如同灌铅,每一次下压都无比艰难,呼吸也变得粗重。她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极限,全部的意志力都集中在手下那微弱的心跳上。
时间在生与死的边缘疯狂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林晚秋的视线开始模糊,汗水浸透了衣衫,粘腻冰凉地贴在背上。手臂的酸痛和伤腿的剧痛交织成一张痛苦的网,勒得她喘不过气。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时——
“嗯……”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呻吟,从老者的喉咙里溢出!
林晚秋的动作猛地一顿!她立刻停下按压,手指颤抖着再次探向老者的颈动脉!
咚…咚…咚…
微弱,但清晰可辨的搏动!重新出现了!
再看老者,灰败的脸色开始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若有似无的血色。那可怕的倒气声停止了!虽然依旧双目紧闭,但胸膛开始有了自主的、虽然微弱却不再濒死的起伏!
“活了!老天爷!王大人…王大人活过来了!”管家猛地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林晚秋连连磕头,“神医!活菩萨啊!您是大人的救命恩人!是我们王家的救命恩人啊!”
周围的香客也发出一片难以置信的惊叹和哗然!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那个跪在冰冷石阶上、浑身被汗水湿透、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因脱力和疼痛而微微颤抖的少女身上。她的狼狈,此刻却闪耀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芒!
林晚秋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巨大的疲惫和伤腿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她眼前一黑,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软倒。
预想中的冰冷石阶并未触及身体。一只温热、有力、带着薄茧的大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后背和手臂。
一股清冽、如同松柏混着淡淡皂角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她疲惫的感官。这气息…有些熟悉?
林晚秋勉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缓缓聚焦。
一张冷峻深刻的脸庞,近在咫尺。
玄色的劲装,暗青色的轻甲,腰悬古朴长刀。深邃的眼眸此刻正沉沉地看着她,那目光复杂难辨,有惊诧,有探究,有锐利的审视,似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是感业寺柴堆后那个如同寒冰般的男人——裴寂。
他的手掌宽厚有力,隔着单薄的衣衫传递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力量。他就那样半跪在她身侧,一手托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只手里,竟握着一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触手温润的漆盒。
四目相对,周遭喧嚣的人声仿佛瞬间被抽离。只有他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如同古琴的尾韵,在她耳畔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却又奇异地盖过了所有嘈杂:
“此乃军中秘制‘九转续骨膏’。活血化瘀,强筋健骨,于姑娘腿伤…或有助益。望勿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