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犯我 第20章 枕鸳（二）

是了。若真如九娘所言，有人将她买下，却又这么多年不闻不问，任她陷在这风尘之地自生自灭，那老鸨对她，又怎会仅仅只是“不强迫接客”这般宽容？

枕鸳馆这般迎来送往之处，又怎会做只予不求的生意？

其中蹊跷，不言自明。

宁昼心思单纯，又一向口无遮拦，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虽显得冒失无礼，却恰好点破了其中蹊跷之处。

二人话语一来一回间，天色渐晚，薄暝已至。暮云四合，长街两侧依次亮起灯火，像是星子跌入了遥遥人间。

李焉隅略一沉吟，笑道：“她的回答实在太流畅了，字字句句都滴水不漏，倒像是早已有人教过该如何应对。可我猜想，对方应当并未料到我们会寻来，又或者，他对这个九娘太过放心，只嘱咐她莫要透露关系，却并未教她如何应对细问。”

谢攸闻言，将目光从长街尽头收了回来。他抬手撩开帷帽一角，安静地望向李焉隅。那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映着渐浓的夜色，半晌，却轻轻摇了摇头。

“我以为，不是。”

他脑海中飞速掠过方才九娘的一举一动，又将她的话语字字句句重新细细思量了一番，末了道：“她是个很聪慧的姑娘，若有意隐瞒，不会如此。我反倒觉得，她是故意留下这处不大不小的破绽，好让我们能够继续追查下去。”

顿了一顿，又续道，“若她当真不愿见我们，或怕言辞间露出马脚。起初在大堂回绝便是，又何必邀我们入内，提及这些往事呢？尤其是‘昭宁元年’这个时间，是她主动谈起。若真想隐瞒，大可含糊其辞，甚至闭口不言，又何必清晰又刻意地将其点明出来呢？倒像是有意要让我们生疑。 ”

宁朝已经奉命隐在枕鸳馆近处，只剩下宁昼仍随在一旁。少年已从先前的窘迫中平复，听了这话，不由接道：“那她说谎是受人指使的吗？”

谢攸没有立即回答。

心中有个念头隐隐约约的，像月下云影一般缥缈难捉，似是而非。他想将猜测告诉李焉隅，可是微微启唇，犹豫了片刻，却又顾虑着什么，没有将其说出口。

帷帽的轻纱随风微动，掩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

谢攸只道：“眼下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九娘、老鸨，乃至整座枕鸳馆，皆暗藏玄机。我们今日前来，怕是已经打草惊蛇，不能让他们跑了。要向玄镇司调些人手来么？”

李焉隅颔首：“容斟和既将地址交予我们，想必周围已经有所部署了。王府也有暗卫一路跟来，我在来时也吩咐过。”

谢攸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一声落下，四下便静了下来。只一刻的岑寂，李焉隅望着他，眼底忽然漾开些许笑意，向前倾身几寸，一个“你”字尚未出口，便被匆匆而来的脚步声打断了。

宁朝单膝及地，低声禀道：“殿下，枕鸳馆后巷有异动，他们扔出来一个人。”

李焉隅甚是无言，面上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眼尾轻轻一扬，对谢攸道：“去瞧瞧？这地方倒是愈发热闹了。”

二人绕过枕鸳阁，行至后巷。昏暗之中，果然见一道身影蜷在角落，粗衣麻布，狼狈不堪。方才将他丢出来的人早已散去，巷中只余风声寂寂。

谢攸远远看着那身形，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熟悉。

后巷里并没有人家，是以没有灯火照进来。谢攸在五步之外驻足，目光落在那人半掩在阴影里的侧脸，忽然心下一凝。

“周涣？”

李焉隅闻言亦是一怔，自宁朝手中接过羊角灯，缓步上前。昏黄的光晕流水般拂过那人的面容——他被灯光照得晃了眼，缓缓抬起脸来，正是周涣。

谢攸也看清了他的面容，刚一蹙眉，一阵风拂过，帷帽垂落的白纱霎时掩去了他的视线。周涣惶然抬头，只见一个面覆轻纱的人向自己走来，以为是枕鸳馆的人追了出来，吓得猛地一挣，险些就要跃起身来逃开。

李焉隅连忙伸手按住他肩头：“是我，不必惊慌。”

周涣惊魂未定，对上李焉隅的眼，半晌才缓过神来，喃喃道：“晋、晋王殿下？”又转向一旁的身影，“那那那这位是？”

谢攸抬手撩开帷帽，露出其下银色的面具。

周涣霎时睁大了眼：“灵灵灵仙人？”

谢攸淡淡应了一声，问道：“你为何会在此处？”

他们离京之前，李焉隅特地嘱咐过王府管事，待周涣伤愈，自行离去便可。如今两月余倏忽而过，柳承府距离京城千里之遥，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周涣方要开口，李焉隅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又看向他，“你可还能走吗？”

一旁的宁朝极有眼色地适时上前，将周涣馋了起来。周涣借力站起，踉跄两步，点了点头。

李焉隅见了，转身吩咐宁昼：“你来扶他回去。宁朝仍留在此处，如果有任何异动，即刻来报我。”

二人齐声应下。

李焉隅又转而望向静立一旁的谢攸，不知为何，眼里竟是露出点笑意，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可这笑意如风过春水，转瞬便无痕。谢攸隔着朦胧白纱，并未瞧得真切。

“回官廨。”谢攸言简意赅道。

待一行人回到官廨时，天光尽敛，唯余檐下几盏风灯摇曳，晕开一团团朦胧的光。

周涣捧着热茶暖了许久，指尖才渐渐回了些知觉。他、饮尽两三盏茶水，方抬手抹去颊边沾染的风霜，声音里还带着几分狼狈的沙哑。

原来自谢攸与李焉隅离京不久，周涣便能下地行走了。他先去看了小弟的墓碑，又回家中小住了几日，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大哥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他和幼弟又被一路追杀，幼弟为护他而亡。

天地茫茫，他竟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亦不知自己还能去向哪里。

周涣在家中静坐了整整七日。

七日过后，他迈出家门，心中唯有一个念头。

报仇。

大哥是因书院案送信而遭不测，幼弟之死亦与此脱不开干系。如今他手中所握的线索，唯有书院案，以及长兄曾为关府在柳承府传递消息的旧事。

他想，问题的关键，定在关府或柳承府。

可关府是当今内阁首辅的府邸，他一个布衣，又如何能攀附得上？

思来想去，忽然记起，他在晋王府时，听人说晋王殿下与那位灵仙人似乎正在柳承府查书院案。

他没有马车。出门前，只带了干粮和大哥幼弟的遗物——是石头打磨出的平安扣，大哥昔年在院门口，一点一点亲手打磨出来的，兄弟三人各有一个——便踏上了前往柳承府的路。

一路上遇了不少好心人。他帮人拉货，人家便用马匹或货船捎他一程。

他就这样，一路辗转，终于到了柳承府。

柳承府已是银装素裹。他身上还穿着粗麻单衣，却也不觉得冷，许是早已冻得麻木了。他在大街小巷中徘徊，想打探些消息，无意中听见路人说，晋王殿下与司灵官已抵达柳承，正下榻在官廨。

那人的原话是：晋王殿下已经到了柳承府嘞，听说府衙的官员都到城门口去迎了，可殿下和司灵官大人连马车都没停，当真一点情面都不留，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周涣慢慢倚着墙根坐下，雪花无声地落满他的肩头。

他想，不是的。他们二人，是极好的人。

他在官廨门外等了一夜。次日午时过后，果然见一辆马车自官廨驶出。他原想上前拦车，可脚步迈出之前，却又迟疑而胆怯地收了回来。

他想，自己是偷偷跑来的，若贸然出现，给晋王殿下与司灵官大人添了麻烦，该如何是好。

于是他只静静立在原处，目送马车远去，悄悄记下了车的样式。

之后他便在城中慢慢寻找。所幸不过一个时辰，又见到了那辆马车，已经停泊下来。可抬头一看，面前竟是一座青楼。

他这样的人，进青楼，是绝不会得到好脸色的。

于是他绕到楼后，想瞧瞧是否有别的路径。

不料却见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被几名大汉搀扶着，自青楼后门进入一道暗门，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想要上前细看，还未走近，便被那几个大汉发觉，不由分说便是一顿拳打脚踢，最后被扔在了后巷。

——幸亏是还未走近，离着些距离。若是上前，恐怕命都要丢了。

周涣并未说得太多，只简单道明来柳承府的缘由，以及在后巷所见之事。末了，他低声道：“我是个粗人，没什么学问，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可天下之大，我已无处可去。恳请殿下与灵仙人收留，我会些拳脚，也识得字。我……只想报仇。”

李焉隅正要开口，却见谢攸冷静地问道：“你见的那女子，高矮胖瘦如何？穿着怎样的衣裳？”

周涣回想片刻，犹豫道：“身形偏高，瘦削得很。穿着水蓝色的衣裳，袖子宽大，衣袂拖地。”

二人闻言，眉心皆是一蹙。

……九娘？

抱歉大家久等了，昨天突然食物中毒，码了一千字到医院打针去了，一直折腾到今天晚上才回来。晚些还有一更，是补昨天的，应该过零点了。明天是工作日，大家早些休息，不要等。

感谢阅读ww，这章有些仓促，欢迎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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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枕鸳（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