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梦的时间似乎极长,朗倾意迷离中,经历了几个场景替换,从初始与父母兄长相见,哭湿了手帕;再到后来,她似乎又听到小秋和方景升的声音,夹杂了许太医的声音,隐隐听得不甚分明。
有人将她的头缓缓抬起来,在脖颈后支了个硬枕,灌了苦汤药进来,随即,面部有细微的疼痛传来,似乎是在施针。
许太医最后一句话她听清了:“左不过就这一两日了……预备着罢。”
她顿觉自己失了算计,怎么还有一两日?她以为自己势必会死在梅花树下的。
许太医走了,屋内恢复平静,可周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她醒过来了。
就连睁开眼睛都觉得耗费力气,她盯着眼前暗红色的床幔不语,良久才发觉,整张床榻似乎在微微颤动。
似乎有人趴在榻上哭。
她已经有些糊涂了,第一时间便以为是书青,若她死了,书青一定会守在她身边这样哭的。
缓缓转动脖颈,这才发现那人身形高大,虽趴在床榻上,可也比别人高出一截。
是方景升?她才抬起的手臂又放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方景升听到动静,知道她是醒来了,竭力控制了情绪,可还是有零星的抽泣声传来,在安静的屋内分外明显。
她活着的时候,对他恨也罢,恼也罢,他都不怕,可如今她就要死了。
他一下失去了所有倚仗,像是瞬间被抽去灵魂,软软地趴下来,不知所措。
往常他不是没做过心理准备,可真到了事情发生那一日,还是无法接受。
朗倾意只是静静地听着他哭,起初还觉得讶异,她从未听到他这样失态过。
可时间久了,她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原本报复的心态逐渐散去,竟然凭空生出些许怜悯来。
这个人,无论他如何心思深沉、处心积虑,甚至可以说手段下作,可他终究没有得到她。
短暂的占有过后,如今也是不得不承受失去的滋味了。
无论她活着的时候如何痛恨惧怕他,可她马上就要死了,既然如此,何不有个体面的告别,给这场荒唐的关系划上应有的句点。
这样想着,心中也释然了。
她又缓缓抬起手臂来,手掌轻抚上他的面颊,他动作一滞,却没敢抬起头来看她。
他面上遍是泪痕,她右手沾了濡湿,但并未退回来。
“方景升。”她用尽力气,却语气平缓:“别哭了。”
“忘了我。”她已经没法说出很长的句子,可还是在心中低声说道:“下辈子,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方景升握了她的手,试图用他掌心的温度,暂缓她逐渐冰凉下去的进程。
胸前一阵刺痛传来,随即涌上来大片的甜腥,朗倾意眼前漆黑一片,她记不得自己吐了多少鲜血,残存的意识里,只记得天仿佛忽然暗沉下来,她平躺在榻上,身上逐渐失去了最后一抹余温。
……
不知是不是错觉,黑暗中,本该冰凉一片的身体,却愈加温热起来。起初是后背,仿佛有灼热的光照着,随后又是一阵热风,那光又移到头颈处,只是不得安宁。
朗倾意背后起了薄汗,额头也黏糊糊的,她挣扎许久,才勉强挣脱开来,猛一抬头,将旁边站着打瞌睡的小丫头吓了一跳。
“夫人,您醒了。”小丫头怯生生地说着,她见朗倾意额头渗出的汗,忙将手里的蒲扇拿到手里,大力扇动起来。
朗倾意还是呆坐着,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书青姐,书青姐?”小丫头见状,忙将不远处的书青喊来:“夫人想是热糊涂了?”
“夫人。”书青见状,忙走上前来,又不禁埋怨道:“说了几次,虽未到夏日,可依旧是阳光灼人,夫人累了就该回房去歇着,非歇在这长春亭里……”
书青只喃喃抱怨,冷不丁被朗倾意伸出的一只手抓住手臂:“书……书青?”
“怎么了,夫人?”书青仔细看着她的脸色。
“我这是在何处?”她想要站起身来,可腿部酸麻,竟是使不上力。
“还真是睡糊涂了。”书青向来讲话不客气:“这是苏府后花园的长春亭里,夫人您走累了说要在这里歇息。”
“苏府?”朗倾意扶着书青的手勉强站起来,忍不住四下里环顾一番。
苏府她只住了不到半年,记忆不深,可到底还是很好认的。
她如何又回来了?其他人呢?苏佩在哪里?父母兄长又在何处?
“苏佩呢?”她问。
“夫人,你睡了一觉,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书青毫不在意地说道:“大人出公差去了,约莫着还有七八日才能回来。”
“出公差?”她记起来,似乎春日里是有这么一回,苏佩去了大半个月,回来之后不久,就犯了公案,被抄了家,她也被连累入狱,这才给了方景升可乘之机。
“现在是什么时候?”她猛然间回身问。
书青被吓了一跳,她看朗倾意的神色更加不对劲,便认真答道:“是四月初五,约莫晌午时分。”
“哪一年?”朗倾意更上前一步,语气中充满了急切。
“戊……戊申年啊,你怎么了夫人?”
戊申年,正是她含泪殒命的前一年,也就是她遇到方景升的当年。
她记得眼下还没到与方景升见面的时候,此时他尚未到任皇城。
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她还是摸索着向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
真实的痛感袭来,她确信自己不是在梦中,才慢慢松了口气。
这是……做了噩梦?还是重生了?
若只是噩梦,怎么梦中的细节,仿佛亲身经历一般,那样真实?
可见还是重生一世,这究竟是老天给的机会,还是她于地狱中苟且,偷了一条命出来?
她尚未来得及消化这巨大的变故,便见方才的小丫鬟春兰呈上满满一盘西瓜片来,请她吃。
她皱了皱眉,这才刚过四月初五,怎么会有如此鲜艳的西瓜产出?
仿佛看出她的疑虑,书青主动解释道:“这是今日刑部司务吕杨送来的,说是自家种的,今年第一口,赶着先孝敬了咱们大人。”
她的眉头更深了。
虽只是一点子西瓜,可她却没来由想起之前发生过的许多事来。
苏佩担任刑部左侍郎,平日里没少收到各方明里暗里的好意,往日里她也未曾注意过这些,如今重活一世,细细想来,这些细小的事物无形之间加深了苏家的危机。
她隐约记得,当日苏佩卷入杨门冤案中,苏家被抄没家产时,他的部下几乎没有一个出手相救的,都是隔岸观火、生怕引火烧身的状态。
甚至有些平日里与苏佩政见不合的同僚,借此机会还牵扯出许多大大小小的事来,无形中加重了他的罪名。
重来一世,她必然要出手打理这些事情,不贪图能将大厦将倾的命运彻底颠覆,但希求好歹不至于跌落到那样惨的境地。
趁着方景升不在的这段时日,她最起码能努力做点什么。
她还在想着,书青已经走到她面前,好奇地问道:“夫人,你还在想什么?方才太太歇中觉,你还说待你醒了,提醒你去瞧瞧呢。”
朗倾意回过神来,勉强笑道:“今日先不去了,我似乎有些中暑。”
扶着书青的手迤逦归来,她贪婪地将苏府景色细细打量了一个遍。
苏府是典型的三进院,面积比方府小了些,并无单独的梅园等景致园,只有后进院有一块小花园和长春亭,这也是她日常贪恋流连的地方。
眼见着夕阳西斜,她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收回来,叫春兰去看看膳房做了什么,同时吩咐春兰做一碗嫩嫩的鸡蛋羹来,是专门给苏母吃的。
苏佩长到十几岁时,父亲苏真便去世了,他自小被他母亲管教严厉,如今他母亲年老,他孝心虔诚,勤谨侍奉,从不推辞。
苏佩既然出了公差,那么孝敬公婆这等事,自然就落到了朗倾意头上。
好在苏母几乎从不多事,平日里懒怠走动,坚持在东厢房住了,每日里只窝在里头吃斋念佛,一应的凡俗礼节都免了,朗倾意起初还有些过意不去,时日久了,见苏佩也习惯于此,这才放下心来。
若是日子就这样过下去,虽平淡,但也无更多波折,她别无所求了。
因苏佩不在,今日又出奇的热,朗倾意也没甚胃口,只吩咐人从膳房拿了些凉拌的麻油小菜,就着大米饭吃了几口。
吃毕,她又想起晌午见到的西瓜,又吩咐人将近几日收到的礼品单子拿了来,逐一看过去,又忍不住一一安排回礼。
个中官员品次不一,送的贵重倒显得无事献殷勤,可能还会被人平白说平日里少不了贪腐;送的太轻又怕人家说苏佩一个三品要员,出手不够大方。
因此所有回礼和赠礼遴选,足足耗费了一晚的时间。
及至戌时三刻,朗倾意方才勉强将礼品一事处理完,待书青将洗漱之物端上来,她才泄去钗环等物,高盘的发也终于得以放下来,就像白天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
书青作为朗倾意的陪嫁丫头,她敏锐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可未曾说出口。
往日里的夫人从未这般操心过外间事务,都是任由苏佩打理,她很少过问的。
可夫人一个午觉起来,眼神似乎都有了不一样的地方,书青想说些什么,但看到夫人实在是累了,便点了一支安息香,将床边纱帘放下来,自去侧榻躺下不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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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梦碎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