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缭绕,曦光绵绵,晨露滑落叶尖。
在淡橘色的暖调中,玉兰终于无法抵挡回春的温度,飘飘然向棕黑色土壤上坠下最后一片瓷玉花瓣,被早风卷起翻滚到了石阶路上,还未将身下的石路暖热,便被一只西子色的云头履踩了个严实。
真真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只剩香如故。
宋砚梨连连打着哈切,并未留意自己方才踩了什么东西。早先一步探看的香附此时折了回来,小跑至宋砚梨身边冒着星星眼:“姑娘,府外果然没有马车,难道你昨晚就猜到三姑娘会抛下我们先去春苑?”
宋砚梨抹掉眼尾的泪花,点了点头。
也不知道怎么了,昨夜因为宋墨柏送的礼物让她想起上高中的些许往事,想着想着竟然失了眠,直到三更天才堪堪入睡。
早上又卯时起身,比平日早起锻炼的时间还要早,她当真有些困得睁不开眼。
“姑娘当真料事如神!”
香附见她神色恹恹赶忙道:“姑娘可是昨夜没休息好?府上离春苑还有一段路程,姑娘可在马车上歇息会。”
主仆二人上了早先准备的马车,宋砚梨伏在车内小案上闭目小憩,香附贴心的为她盖上绯棠色的披风,倒是与她碧漪色的圆领袍相映成趣,双色交织间,恍若水映花影。
眯瞪了一会,宋砚梨便被香附唤醒,她迷迷糊糊脱了披风下车,被料峭的春风兜了一脖子,脑袋瞬间清醒。
映入眼帘的是红墙黛瓦、飞檐画栋,檐铃晃荡叮铃作响,悬挂中央的鎏金门匾龙飞凤舞刻着“春苑”二字,一枝红杏懒洋洋伸出墙外朝过往的行人打招呼,顺着它的枝丫踮脚仰望可窥见苑内盛春景象。
朝北大约走百米有处偏门,里头平地宽阔嵌着马厩,存放外来人士的马匹香车,宋砚梨同香附低语:“你让府上车夫们都驾马回去,就说三姑娘亲口吩咐,傍晚她有要事,自行回府。”
香附点头,她办事麻利,不一会宋府的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离去了。
两人踏进春苑,混合的芳香率先扑鼻而来。此时天色大亮,晨光透过独立琉璃影壁上的螺钿团花纹样,自前往后洒在水菖蒲翠绿的窄叶上。
托举菖蒲生长的是一道蜿蜒粼粼小渠,沿着水流往上游望去,只见水车悠悠转动,哗啦水声同鸟啼此起彼伏。
莺歌燕舞云如玉,姹紫嫣红柳如烟,勃勃生机的画卷徐徐展开。
春苑的宫女引两人穿过石桥来到瑶池榭,奉春使和宋砚荷已然候着了。
奉春使约莫四十出头,保养得当。眉似远山眸似水,花钿轻点鬓簪花,菱纹鎏金细头钗点缀乌发之间。上着月桂黄垂领衫外拢艾绿褙子,下着翠蓝破裙,通身暗织花鸟纹,气质高雅。
不愧为皇家钦点公务员。
她手旁放着计时用的香漏,清烟似天边云色袅袅,此刻恰燃到最后一处。
奉春使不紧不慢起身,举止端庄仪态绝伦,朝宋砚梨淡笑道:“宋四娘子来得正巧。”
宋砚梨回以微笑,不卑不亢:“民女见过使者大人,有事耽搁,让使者大人久等了。”
听见这话的宋砚荷面色一僵,不自然扭向一旁。
“无事,我也刚到。”
宋砚梨的表现让奉春使颇为惊讶,心中对城中传言如何不堪的姑娘有了小小改观:“二位娘子既已到齐,我们便开始上课吧。”
“这春神舞分为上下两阙,每阙五小节,上阙感万物生长喜迎春日暖,下阕催耕慰劳歌颂盛世太平,虽看着短小但舞点繁密。娘子们可要用心学习,花朝节在圣上和百官百姓面前向春神娘娘献舞,万不能出一点差错。”
第一天习舞奉春使就让两人见到了什么是双高工作,连午膳也是在春苑草草了事,相比难掩痛苦神色的宋砚荷,宋砚梨依旧面色如常、学得认真。
除了在末世里和这几日锻炼出来的身体素质,还有她不变的心性。若是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那么她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这件事做好,哪怕最后没有取得预期的成果,宋砚梨也不会毫不吝啬赞扬自己途中所挥洒的汗水。
不管末世还是现在,她一直如此。
宋砚荷身体素质虽然没有那么差,但总归是在府上娇养惯了,一时挨不住这突如其来的高强度,很快便大汗淋漓。她趁转身飞快扫了一眼身旁的宋砚梨,见对方神色如常跟个没事人一样,心中不服气,深吸一口气咬牙坚持。
好不容易抗到了下课,等奉春使一走宋砚荷麻溜收拾东西让连翘扶着往回跑,眼看着就要跨出大门,却被一道碧漪色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三姐姐,怎么这么着急回府?”
少女笑靥如花的模样倒映在眼底,宋砚荷吓得一个激灵,她往后缩了缩,又强忍着心虚梗着脖子道:“要...要你管,起开...别挡道。”
宋砚梨仰头望了一眼擦黑的天色,嘴角笑意更甚:“宋砚荷,我们之间似乎还有笔账没有算呐。”
她语气轻飘飘的,但每个吐出的字调像榔头般敲在她心口,宋砚荷心底越发没底,生怕宋砚梨突发恶疾将那沙包大的拳头砸在自己身上,也管不了那么多,拉着连翘闭眼往停放马车的地方冲去。
冲了许久,甚至她已经开始喘着气,心想着这下铁定成功摆脱宋砚梨了,反正她又没有马车,等追上来她早跑回自己院子了,有阿娘和阿耶护着,她不信那宋砚梨还敢找上门来对她打打杀杀。
想到这宋砚荷没忍住笑出声,她旋即睁开眼就要往马车上爬,结果两眼一睁愣在了原地。
眼前一片空荡荡,哪来的什么马车?
余光有人影,她下意识偏头,只见连翘双唇紧闭,双手被人绑在身后,站在原地不断挣扎,瞪大着双眼。
就像被人施了法术般定在那里。
等等。
这个位置不对劲。
她…好像…似乎…也还在原地…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好姐姐,要跑去哪里啊?”
温热的鼻息被洒在耳根,本该是姐妹相伴温情,宋砚荷只觉侧颈被阴冷的鬼手抚过,激出一身鸡皮疙瘩,失声尖叫起来:“宋砚梨!光天化日之下你要干什么?!!放开我!”
“放开你?”
宋砚梨双臂慢慢环住她,然后宋砚荷就发现自己不受控制般俯身弯腰,双手自然捞起宋砚梨的双腿,竟直接将她背了起来。
“车夫早已被我遣了回去。宋砚荷,今早你弃我独行,现在就背我走回去吧。香附我们走,记得拉好连翘。”
“是,四姑娘。”
方才瞧见自家姑娘指尖蓝光一闪,这三姑娘和连翘皆被定在了原地,香附心中又惊又骇,结果下一秒对上宋砚梨温和的笑意,心中那抹惊怕霎时烟消云散,只剩下欣喜和兴奋。
天爷啊,自己姑娘这是从哪得来的仙缘,竟能使得如此术法,莫不是自家姑娘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凡夫俗子,而是天神下凡历劫?
这可真是再好不过了,姑娘以后再也不用受任何的欺负了!
香附喜笑颜开拉着连翘跟在宋砚梨身后,若不是连翘还有一双圆溜溜大眼咕噜咕噜带着惊吓来回转,当真让人以为是个任人摆布的布偶娃娃呢。
“我不要!宋砚梨,你给我下来!”宋砚荷几度挣扎无果,身子反而不由使唤往前抬步,她终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后背跟着出了一片冷汗:“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我..我的身体..”
感受到身下之人的颤抖,宋砚梨伸出手指把玩起她鬓边的碎发:“你怕什么?我还能对你做什么?乖乖背着我回府吧。”
“你..你对我使了什么妖法?你不是..你不是宋砚梨,放开我!”
“你到底是谁?你把宋砚梨怎么了?你放开我!”
本想无视掉宋砚荷的叫嚷,可马上就要走到正街上去,那是回府必经之路又夜市正开人多眼杂的,以防徒惹是非节外生枝,宋砚梨索性堵住某个人的嘴巴,顺道将准备好的面纱给几人纷纷戴上。
面纱上覆了一层水异能,任谁来都只能看见四双眼睛。
唇上堵上冰凉柔软的触感,看似温柔实则像被人死死捂紧了嘴巴,宋砚荷半个音节都吐不出来,只能乖乖被宋砚梨牵着走。
街上行人来往不绝,皆缓足打量这一行四人。四位小娘子面戴纱两两为一组,一组一个背着一个,另一组手拉着手跟在前面一组的后面,只能看清四人不同却异彩纷呈的眸色。
背上的那个眼尾微挑,看着心情极好;背人的这个双眸惊恐抗拒,冷汗涟涟;拉人的那个眼里满是欣慰兴奋,好像中了千金彩头;被拉的那个双眼无神,有点像行尸走肉。
这莫不是哪个戏台子请来压轴的角?
诶呀,看来是又能看一场新戏了!
群众的眼神从不解到思索再到热情,生来第一次被人如此不加掩饰地打量,宋砚荷想死的心都有了。偏偏那宋砚梨跟没皮没脸一样,硬是控制着她放慢了脚步,还在她背上重新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就好像故意给这些人欣赏一样。
她是梨园里头的毛猴吗?
明明不长的一段路,宋砚荷觉着自己走了十万八千里,小腿肚子一直在打颤,心死前终于看到了宋府的门匾。她阿娘的女使蒻白正伸长了脖子四处望,见几人靠近起初被吓了一跳,还是宋砚梨招呼了她一声才认出这四人的身份。
宋砚梨招呼打得大大方方:“蒻白姑姑你好啊,来接你家姑娘吗?”
“诶,四姑娘这般唤属实折煞婢子了。”她视线在宋砚梨身下停留了一秒后飞速挪开,拧头转了一圈:“敢问四姑娘...可有瞧见我家三姑娘和连翘那丫头啊?”
“蒻白姑姑往哪看呢?”
“你家姑娘在你面前呀。”
此话一出,蒻白心里立马涌出不好的预感,她咽了咽口水,重新将视线落在宋砚梨的身下、那双泪花闪闪的黑眸上。
宋砚梨笑得十分邪气,此刻伸手挑下宋砚荷脸上的面纱,顺手抚过她发白的侧脸,像极了调戏良家娘子的地痞流氓。
香附见状,亦是学着自家娘子的动作挑开连翘的面纱。
被趁机掐了一把脸连翘:“....”
这小丫头怎么还夹带私货啊喂!
“姑娘!”
蒻白情急之下嚎了一嗓子,她冲到两人面前,面露愠色正想要说些什么,对上宋砚梨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大骂的话吞回了肚子。
险些忘了,这四姑娘性情大变,本事也跟着变大,可不是从前那草包般好拿捏欺辱了。于是她赶忙找补:“四姑娘莫怪,婢子一时心急,这才...”
“无事无事。”
在春苑折腾了一天着实累到了,现在只想回去洗个热水澡赶紧爬床上休息,懒得跟这人扯皮,宋砚梨拍了拍宋砚梨示意她放自己下来,招呼上香附转身离去。
“对了,”宋砚梨半个身子已经跨进府里,又往后倒了几分看向宋砚荷:“三姐姐可别忘了我说的话。”
话落的瞬间她打了个响指,摸不清此话何意的蒻白忽闻咚咚两声,原本站得笔直的宋砚荷和连翘同时倒地。连翘倒还好半仰半躺,宋砚荷直接瘫在地上,跟和了水的泥巴一样。
“姑娘?姑娘!”
“快来人啊!三姑娘晕倒了!快去找姨娘!”
“.....”
宋砚梨带着满眼冒星星的香附事了拂衣去,在宋砚荷被医官扎醒时已经美美进入梦乡了。
自从第一日宋砚荷闹出些许幺蛾子后,往后的几日宋砚梨过得异常清静,就连宋府那些人也都不曾找过她的麻烦,有次撞上宋元甚至都能收到他的关心。
恶心得她跑去王蔷那些多吃了两碗饭。
孩子静悄悄,多半在作妖。
不过宋砚梨也懒得理,谁敢来,乱棍打出去便是。
眼下她悬在她心中的大事,只有大慈恩寺后山那处高崖。
“零落成泥碾作尘”出自陆游《卜算子咏梅》
宋砚荷背着宋砚梨往回走的时候,一直听着她说古时候的刑罚,什么“人彘”“一丈红”“炮烙”“美人酒”,说得她两眼发黑双腿无力,不用宋砚梨继续威胁就能马上晕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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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