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
可这里是菊安堂,没有人听她的话。
宋砚梨被围得严实,她看不真切,只能向宋老夫人开口:“祖母,宋砚梨在怎么混账也是未出阁的女儿家,这人多眼杂况且兄长也在,祖母若要罚她就让徐妈妈带回……”
话音未落,便被一声惨叫打断。
宋砚荷一个激灵,急忙拧头看去,这一眼足以惊得她呆若木鸡。
连旁边宋墨青算上的话,应该是两只木鸡。
徐妈妈不知怎的趴在地砖上,此刻正在诶呦诶呦痛嚎,而她的背部踩着一只玫红云头履,顺着鞋头往上是松垮的烟灰铜纹灯笼裤,身着月白圆领的少女单手插腰衣衫凌乱,双髻也散开了些许碎发,但笑得无畏张扬。
旁边几个老妈子面露惊恐抱着胳膊吃痛,犹犹豫豫不敢上前。
“混账..混账!”
宋老夫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颤着指尖对着宋砚梨破口大骂:“你这黑心烂肝的混账羔子,在我面前竟如此放肆!来人啊,来人!将这个王八羔子给我抽二十大鞭,扔进柴房!”
话音刚落,五六个家仆从屋外冲进来齐齐扑向宋砚梨,她不紧不慢收回右脚,悠闲自在地打了个响指,家仆纷纷痛呼倒地。
紧接着又冲进七八道身影,宋砚梨随意拂了拂衣袖。
一切发生得太快,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等众人反应过来,家仆们已经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了。
这已经是菊安堂所有会点功夫的家仆了。
可现在挨个睡了一地,热闹之极。
宋砚荷瞠目结舌。
宋墨青瞠目结舌×2。
连翘瞠目结舌×3。
桑叶瞠目结舌×4。
宋老夫人看怪物一样看她,哆嗦着双唇。
宋砚梨微笑着步步靠近,吓得徐娘从地上爬起来护在老太太身前,尽管她自己也因为恐惧吞咽着口水。
“我说老太太,你大半个身子入了土的人了,非要招惹我干什么?你看看你—”
宋砚梨提起一旁的黄梨嵌玉拐杖,在宋墨青和宋砚荷席面来回比划:“宋墨青那桌上的大鱼大肉摆得都快放不下了,宋砚荷那桌上只有三道菜,还全是素菜,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拧头皱眉问宋老夫人,结果那徐娘张开双臂挡着老太太不让两人对视,宋砚梨没了耐心,一把提溜起徐娘扔向那群老妈子,几人撞翻在一起,跌倒哭嚎。
宋老夫人从未跟宋砚梨打过正面招呼,依稀记得她是个扶不上墙的草包蛋儿,本想今日教训她一番顺带敲打下宋砚荷,谁知这宋砚梨竟是个煞神!
宋墨青和宋砚荷还在一旁看着,她强撑着面子道:“女子以瘦为美,我也是为了她好...”
“那我问你,”宋砚梨将拐杖一下一下敲在宋老夫人的席面上,上面摆放的菜品俨然同宋墨青的规格一模一样:“这是什么?”
宋老夫人嗫嚅半天,说不出来话。
“哗啦”一声巨响,伴随着瓷器碎裂的声音,宋砚荷还没看清宋砚梨是如何将宋老夫人面前的几案踹翻,一道强风从她的耳畔擦过,跟着咚得一声闷响。
她机械地转过头。
那根祖母最心爱的拐杖刺过大家所画的秋菊图,直直插.进墙壁,头部系的绿色长流苏还在发颤。
宋老夫人受不了刺激,嗷呜一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徐娘尖叫扑过去:“老夫人!”
“快传医官!快传医官!”
一时间,安菊堂鸡飞狗跳混乱不堪,有些躺地上装死的家仆也在这个时候起身,弓着身子逃出去。
“重男轻女的死老太太。”
宋砚梨拍了拍手,她走到宋砚荷的席面前,从盘子里捏了一根黄瓜咬在嘴里,察觉到四道炽热的视线,她疑惑侧过脸。
见她看过来,宋墨青一个跨步躲在柱子后,宋砚荷抬手摸额头,连翘和桑叶用脸紧贴墙壁。
莫名其妙。
宋砚梨懒得理她们,又抓了一把翠果填填早已咕咕作响的肚子,那些下人眼睁睁看着她大摇大摆离去,愣是没一个人敢上前拦住。
就这样,宋砚梨在宋府的第一场反封建大战就此落下帷幕,而她挥一挥衣袖,深显功与名。
本以为回去只有剩饭,未曾想王蔷一直等着她。
见她只是头发散开了些,没有明显外伤,淡淡说了句“回来了”便吩咐翠微热菜,似乎早就料到她会饿着肚子回来。
宋砚梨有些微微惊讶。
不过转念一想又明了了,宋砚荷作为宋元最宠爱的女儿都时不时都被老夫人叫过去“用膳”,她经历些什么自然会传到王蔷耳朵里。
王蔷也没问宋砚梨被叫去干了什么,过会会有人一字不落告诉她,母女俩安然用完午膳,便各自回房了。
倒是香附担心的不行,见王蔷离去后一直问她有没有受欺负,说了没有还不信,非要进屋撩她衣服看看有没有伤口。
“姑娘回来发髻都散了,定是受了欺负了!”
宋砚梨无奈,只能乖乖让她将全身检查个遍,后打发她去做事,自己蹬掉了鞋子爬上软榻闭眼小憩,养精蓄锐。
下午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宋砚梨浅眠,外界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都能很快清醒过来保持警惕,尽管这里已经不是末世。
翠薇踏进门槛的那瞬,宋砚梨已经坐起身穿好鞋子了。
翠薇脸色不太好,但对着她还是扬了扬笑容:“四姑娘,主君唤我来请你。”
宋砚梨起身整理衣服,问:“阿娘没事吧?”
“夫人无事。”
“没事就好。”宋砚梨拿走桌上最后一颗翠果,这还是从宋砚荷的碟子里顺来的,她“咔擦”咬了一口:“走吧。”
“四姑娘,等会去了祠堂,你...”翠薇偏头看跟着她的宋砚梨,顿了顿:“你还是装傻吧。”
“翠姨莫忧,不会有事的。”
翠薇本想还说些什么,可宋砚梨脸上坦荡和自信的神色将她的下文通通堵了回去,感觉她是被请去祠堂喝茶聊天一般。
顺着石路七拐八拐,宋砚梨同翠薇跨进那庄严肃穆的院落,正对她们的是大敞的四面门,可以清楚地看到里屋站着的所有人:
左侧单单站了神色漠然的王蔷,在她的对面是杨素华一家;宋元在正中间负手而立,他的旁侧紧挨着一位年纪稍长的男子,留着八撇胡,模样与宋元相仿,想来是宋唐了。
祠堂里围满了婢子家仆,宋家祖宗的牌位自他们身后以山形摆放,漆黑黑一片,牌前供奉的香烟弥漫,烛火通明,倒也显得没那么压抑。
听见脚步声响,十几双眼睛同时看向人来处,宋砚梨顶着愤怒的目光大大方方走进来,还跟个没事人一样打招呼:“阿娘下午好啊。”
说是打招呼,其实也就问候了王蔷。余光撇到吹胡子瞪眼的宋唐,她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握住宋唐的手,十分热情道:“想来这位便是大伯父了吧,多日不见侄女虽不认识但很是想念。大伯父,久仰久仰啊。”
宋唐被她这一出搞得有些迷茫,任她死命上下摇晃自己的手,还是宋元在旁边怒喝一声“混账”,他这才用力甩开宋砚梨,也跟着骂了一句“混账”。
王蔷在一旁频频使眼色,宋砚梨这才有心情同这些人演戏,她毫不避讳直直对上宋元:“父亲大人唤我来所为何事啊?”
宋元一双虎目愤愤瞪着她,恨不得在她身上戳出几个大洞来。他伸出手指着自己脚旁:“跪下!”
宋砚梨“啪”得拍开宋元,那留的指甲都快戳她小脸上了:“凭何要我跪下?”
“嘶。”
她听见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宋元对宋砚梨如此放肆的动作始料未及,倒是一旁宋唐率先反应过来指着她鼻子怒叱:“你还有脸问凭何要你跪下?是谁为了那赵三郎跳水,害的一整个宋府都跟着你丢人!又是谁将自己的姊妹推倒在院外?”
“母亲大人好心传你一起用膳,你倒好,不仅欺辱你祖母、辱骂兄长姊妹、折坏先帝御赐玉髓杖,还将菊安堂折腾了个翻天覆地,若不是让下人们将嘴牢牢闭紧,此刻宋府怕是成了全长安的笑料!现在竟然还敢顶撞你父亲你伯父?你可知罪?!”
捕捉到宋唐话里的某个字眼,宋砚梨环胸偏头看向宋砚荷,挑眉道:“我骂你了?”
“四姑娘。”
宋砚荷刚要说话,被杨素华抢了先,她装模作样捻帕擦泪,哭哭啼啼的:“妾知道你因小时候吃不饱饭记恨我,可青儿荷儿是你的阿兄阿姊啊,与你一起长大情谊深重,你不能因为我怨恨他们啊...”
宋元也不管宋砚梨了,赶忙低声安慰自己的爱妾。
宋砚梨压根不吃她这一套,连看都不看她:“这位美女,请问你谁啊?我们认识吗?”
原本杨素华做好了万全之策,任她宋砚梨如何变幻七十二种情绪,她都准备好了滴水不漏的话术,可偏偏这宋砚梨不按常理出牌,如此轻飘飘一句“不认识”仿佛似千万斤重的大山向她砸来,将她准备好的机关砸了个稀巴烂。
自宋砚梨失忆来,两人就因为姊妹打闹见了那么一面,就算翠薇拿了画像教她识人,但宋砚梨完全可以一口否认说不认识她。
连认识都不认识,那又如何记得从前那些恩怨呢?倒是显得她故意提起挑事,保不齐最后落个小心眼。“诶呀...二弟,你看看你养得好女儿!母亲大人气得下不了床,她还如此大放厥词,这简直把我们一家人不放在眼里!就这种目无尊长、大逆不道的白眼狼还教育什么?直接上家法得了!”
宋唐气得直捶胸口,恨不得把宋砚梨吊起来打八十大板,宋元脸色一样难看,他没说话,只是甩了下袖子。
大家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很快有人抬着长木凳进来,一根长四丈、宽三丈前粗后窄的木板被人递给宋元。
有人要对宋砚梨动手,想将她压在木凳上,一声“慢着”打断了家仆的动作。
王蔷向宋元靠近一步,始终保持着礼数:“女有错,母之过。我女儿犯了什么错,是我这个做阿娘的不是,不过梨儿身子弱不禁打,我也好不容易养成现在这样...主君要罚便罚我吧。”
这无疑是在挑战宋元身为一家之主的权威,他眯了眯眼,语气暗含威胁:“你以为我不敢打你吗?”
“父亲大人。”
宋砚梨突然出现,挡在王蔷和宋元中间。她背过手拉住王蔷示意她放心,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宋元,毫不客气瞪了回去:“难道身为一家之主,府里无论出了什么事就可以不问清缘由,只信一面之词,光拿不受宠的妻女撒气、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吗?”
此话一出,杨素华一家目瞪口呆,看向宋砚梨的神色仿佛在看疯子一般,王蔷表情虽有所收敛,但眉间已经皱成了“川”字。
可宋砚梨还在继续:“明明是宋墨青自己闯进我院子挨了砸,祖母却重男轻女揪我不是。她溺爱宋墨青,给宋砚荷的碟子里全是菜叶子,让我像奴隶一样服侍他用膳,这是一个长辈该做的吗?”
“大伯父一口一个白眼狼,指着鼻子骂我一个小辈,还教唆你对我动用家法,这是一个长辈该做的吗?”
“父亲知道我今年多大了吗?父亲知道我属什么吗?这么多年你有在乎我的死活吗?若不是前些日子跳了水命悬一线丢了脸,你怕连我院子在哪都不知道吧?你身为朝廷命官,得圣上赏识,却因为一个小娘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不闻不问不管不顾,还不允许医官医治。如此宠妾灭妻、薄情寡意,是一个父亲该做的吗?”
宋砚梨说得飞快却又声音洪亮,每个字都准确无误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她本可以直接将这里像菊安堂一样折腾到翻天,可有些话,她想替另外一个宋砚梨问问。
宋唐一口气没提上来,气得双腿发软直不起身子,身后的侍从赶忙扶着他坐在地上的软垫;杨素华双眼躲闪,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宋墨青红了脸,满眼都是责怪,似乎反感宋砚梨将这些话说出来;宋砚荷绞着帕子,一脸复杂看着宋砚梨;宋元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除了震惊外更多的是愤怒。
只有王蔷望着女儿护在身前的背影,暗自红了眼眶。
“孽障...你这个孽障!”
宋元的巴掌高高扬起,狠狠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