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邵再次睁开眼时,护工长正在撤走他身上的监测贴片。
“你醒啦?”护工长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周医师说了,你身体恢复得不错。稍后复查结果就会发到你的终端机里,你可以随时查看呢。”
病房里已经没有周祥的身影,镇定剂的药劲还没有完全褪去。
谢邵按了按鼓胀的太阳穴,拉着护工长问道:“您知道川主任现在在哪吗?”
护工长动作一顿,脸上的笑容不改,“川主任今天有事,所以请假了呢。”
“可是方才周医师跟我说,川主任经手的病人出了事,正在被问责。”谢邵坐起身,盯着护工长问:“护工长姐姐,您与川主任共事了五年,您也照顾了我五年,所以您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护工长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收了脸上的笑意。
她凑到谢邵跟前小声说道:“川主任经手的病人昨天下午自尽了。”
“什么?”谢邵一怔。
“家属一口咬定病人的死是因为川主任过度治疗,导致病人心理受创而自尽。还打算将川主任和整间医疗所告上法庭。”
“这不可能。”川谷雨的治疗方案不会出现这么低级的错误。
谢邵几乎想也没想,下意识的反驳道。
“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徐院长向来不允许有人空口抹黑医疗所,想必现在应该正在院长办公室与家属斡旋吧。”
护工长说完,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模样,推着监测仪器转身离去。
院长办公室?
院长办公室在医疗所的第31层,川南办公室的楼下,需要刷门禁卡乘坐北面的专用电梯,或是被带领着才能前往。
谢邵先是去了川谷雨的办公室。不出意外地,办公室门上了锁。
他又试着拨了川谷雨的通讯,忙音响了许久,就在谢邵以为无人接听时,那端终于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谢邵?”川谷雨的语气依旧沉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
谢邵听到了久违的声音,思绪险些又劈了叉,“你、你现在在哪?”
他刚问完,终端机那头突然一阵嘈杂。
“我家子民……你们过度治疗……二级医疗事故……你还我儿子……”
“我稍后给你打过去。”说完那边便挂断了通讯。
子民……元子民。
谢邵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准确来说他对这位病人的印象实在深刻,甚至前段日子还为他找过汤臣。
如果是元子民,或许家属所说的“心理受创”并不是空穴来风,但谢邵绝不相信是川谷雨的治疗方案造成的。
谢邵正在电梯口徘徊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小朋友?”汤臣快步走了过来,问道:“你也去找阿川?”
谢邵点头。
“元子民的事,是当时我……与川谷雨无关。”
汤臣了然,带着谢邵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31楼。
整个楼层与川南办公室的格局十分相像,只有一间院长办公室。
此时办公室的两扇大门大敞四开着,里面时不时传来哭嚎和争辩声。
谢邵刚一进门,就险些被飞来的“不明物体”误伤,幸而汤臣及时拉了他一把,才堪堪躲过。
办公室里的软椅东倒西歪,扫地机器人仰倒在地直蹬腿,茶杯碎了一地,棕褐色的茶水溅得到处都是,就连院长和川谷雨的蓝大褂上也没能幸免。
两名穿着安保制服的人守在门口,元子民的母亲头发散乱地坐在地上,双眼红肿哭嚎不止。
元子民的父亲一手抱着儿子的遗像,一手握着电子病例本,瞪着众人。
“你们这是在狡辩!我儿子自杀前一天的身体监测报告上边清清楚楚写着‘心理状况异常’!”
“这份电子报告可以给我看一下吗?”汤臣问。
元子民的父亲被突然出现的二人吓了一大跳,握着电子病例不肯松手,一脸警惕地盯着汤臣,“你、你又是谁?”
汤臣笑了笑,递过去一张名片,“您好,我是一级心理医师,汤臣。”
“啊,是你!”坐在地上的元子民母亲忽然抬起头,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汤臣说:“我们家子民找你看过病!”
“是。”汤臣的脸上挂着微笑。
但元父却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随即,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又挺直了腰板。
“对!我儿子找过心理医师,这位心理医师能证明他心里有病。”
他拔高了声音,指着川谷雨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过度治疗导致的,如今心理医师就在这,电子病例也在这,这都是证据!你们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徐禹脸色不大好看,但还是解释道:“病人心理上是否有创伤与医师的治疗方案并无直接关系,况且为您儿子治疗的这位川主任是数一数二的首席……”
“你放屁!”元父抡起胳膊又要砸东西,被安保及时拦住。
“请您冷静。”徐禹冷了脸,“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请您这么做属于破坏公共财务。”
“死的不是你儿子,你当然冷静!”
元父挣开了保安,却没再继续砸东西,而是看了地上的元母一眼。
元母原本快要止住的哭声立刻又嚎叫了起来。
“哎呦——我的子民啊——可怜你年纪轻轻就这么去了啊——”
办公室里瞬间又炸了锅。
谢邵隔着一屋子的人望向川谷雨。
那人面色平静,始终垂着眼眸,仿佛置身事外,又好似陷入了某种情绪之中。
混乱之中,突然“啪”的一声轻响,打断了正在“输出”的元父元母。
汤臣合上电子病例本,礼貌一笑。
“抱歉,刚刚关合例本的声音有点大,影响到二位了。”
脸上却半分抱歉的意思都没有。
元父赶忙问道:“怎么样?我儿子的心里是不是有病?”
汤臣颔首:“元子民的心理的确受到过创伤。”
“你们看看,这位排第一的心理医师都说我儿子心里有病了,你们还有什么狡辩的?”
元父昂着脑袋,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不过这份电子病历的数据显示,元子民在入院之前心理上就已经出现了问题。”
汤臣站得笔直,语气十分公事公办,“根据入院后心理监测数据来看,心理波动与治疗进程的推进并没有直接关系。”
“这是什么意思?”元母问。
汤臣眯眼一笑,“意思是,元子民的死亡与主治医师的诊疗方案并无直接关系。”
“不可能!”元父将矛头又指向的汤臣,“你、你认识他们,你在帮他们说话!”
“对,他们是一伙的!”元母也站了起来,指着汤臣,“我们家子民就是向你问诊以后才不理人的,是你诱导我们家子民自尽的!”
“可是……”谢邵发现话语中的漏洞,“您方才不是言辞凿凿地说您儿子是因为过度治疗而导致自尽,怎么这会儿又说是心理医师引导所致?”
“你……”元父语塞,憋得老脸涨红,看着谢邵“你”了半天,“你又是什么玩意儿?”
谢邵瞄了一眼川谷雨,那人神色紧绷,看上去有些烦躁。
直觉告诉他,此时的川谷雨状态似乎不大对劲。
他深吸了一口气,回答道:“我是贰叁壹大学法学系毕业生。”
“我管你是三二一还是一二三,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儿子也是你们害死的,我要去法庭上告你们!”
“证据呢?”
“什么证据?”
“依照您目前的证据,不足以将玛卡医疗所的川主任告上法庭。”
“证据……”元父拿起电子病例,“这上面写着我儿子心里有病,就是证据!”
谢邵摇了摇头,“方才心理医师也说了,这上面的数据显示您儿子是在入院以前就受到了心理创伤,所以这并不能作为你指认玛卡医疗所和主治医师的证据。”
“你闭嘴!”元父指着谢邵,又指了指汤臣,“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是一伙儿的。你满嘴胡话,仗着我们不懂合起伙来欺负我们!”
谢邵全然不理会,盯着元父一字一句说道:“相反,这份电子病例不但不能够指证,反而证明了您儿子的死亡与川主任没有任何关系。”
“我让你闭嘴!!”
元父捏着电子病历,下一秒,“啪”的一声脆响,电子病历本被砸在了地上,玻璃四散飞溅。
“当心!”
事发突然,谢邵离元父最近,他只觉得一股力道将自己拉到了一边,但左臂还是一阵刺痛。
元父握着一块玻璃残片抵在了脖子上,“我不管!就是你们害死了我儿子!今天我一定要拿到赔偿!不然我就死在这……”
“闹够了吗?”
一道低沉的嗓音自谢邵身侧响起,声音不大,却莫名地带着一股威慑。
“病人的确是在医疗所中自尽,玛卡医疗所已经给予了相应的赔偿。”
“但是你们在此聚众闹事,恶意伤人,证据确凿。”
川谷雨抬手一指办公室角落里的监控。
“如果再继续闹下去,被告上法庭不是我也不是医疗所。”
“而是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