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横店
影视基地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厚重的房车门外。花朝刚卸完妆,脸上还带着一丝水汽,整个人陷进柔软的沙发里,左右晃荡肩膀,把自己埋地更深。她是个十八线小演员,十八线有十八线的好,,杀青后能溜得飞快,没那么多粉丝围堵和媒体追问。
手机屏幕亮起,是金元元那特有的大嗓门风格的语音消息,一连好几条,噼里啪啦砸过来。
“朝朝!宝贝儿!拍完没?姐们儿我准备支个摊子,搞个小公司玩玩,赚点零花钱!怎么样,跟不跟一股?”
“哎我跟你说,前景绝对好!虽然吧,启动资金是有点那啥。但对你花大小姐来说肯定小意思啦!”
“哦对了,我打算等王也那厮回北京也问问他,啧,不好有赚钱路子不带他吧?你说是不是?道士也得吃饭啊,总不能真指望香火钱吧?哈哈!”
花朝听着,嘴角忍不住弯起来。她按着语音键,声音还带着点卸妆后的慵懒:“也是,道士不产出光消耗确实不行。就是不知道他在武当山那么些年,学会种地了没?到时候公司黄了,还能派他去郊区承包块菜地,保证有机。”
那头立刻传来金元元爆笑的声音,震得手机嗡嗡响。
刚回完信息,车窗被轻轻敲了两下。花朝点点手指,门口那盆绿萝的枝条悄然无声地贴在门上,按在把手上推开一条细缝。诸葛青笑吟吟地拉开门进来,花朝瞥了眼,见他妆发一丝不苟,显然是刚从他那个A组剧组下来。
“收工了?”他寒暄道,目光在花朝略显疲惫但精神不错的脸上转了一圈,“最近异人圈里有个新八卦,听说了没?”
花朝抬抬眼,示意他说。
“龙虎山那边,好像有点不大不小的热闹。”诸葛青语气轻松,像在讨论明天天气,“有兴趣一起去看看么?说不定能捡点乐子。”
花朝对异人界的热闹兴趣缺缺,尤其还是异人圈的热闹——她在哪都会摆正自己的位置,离中心圈不近不远就好。况且异人大多不讲道理,她不想去是非之地瞎掺和。
“再说吧,”她摆摆手,兴趣寥寥,“累了,先回北京歇几天。”
诸葛青听的出来是推辞,也不多问,摇摇手回去了。
随着门关上,房车里又是一片安静。花朝打开相册,在群组相册里往后翻,金元元、刘牧之、亲亲老妈么么么……最后一个,王也。
花朝点了进去,直接从上面往下翻。第一张是两张幼儿园入学照片,她记得很清楚,刚入学她到的最早,站在门口看每个人的照片。她当下就觉得这个人最好看,一早的等着他来,要和他玩。等啊等啊,等到耐心都快没了,她即将要哭了时,他闪亮登场了。当下,她就拉着他不放。她常常在想,要是办了抓周,怕也同贾宝玉一样,抓了胭脂。
例如她抓着王也不放。
照片很多很多,她也就一直翻着。翻到有一张过年时候拍的照片,她和王也穿的都是红色,被两对父母打趣说像对新人,她和王也不知所措的表情。还记得王也睫毛随着眼角睁大,微微颤抖的弧度。
花朝轻笑。
翻到最后一张,这是一张大头照。两张青涩且漂亮的脸上都被抹了蛋糕,笑容洋溢地情绪都溢出屏幕。花朝眼眶湿润,这是她和王也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她把手机放在肚子上,伸出只手,缓缓举到空中,轻轻握紧。
“好想抓住你,王也。”
她长叹一口气,再次警告自己,人心不足蛇吞象,不要贪心,她已经拥有很多了。
第二天,睡眠过滤昨天的情绪,带回了理智。花朝秉着异人和普通人没结果的原则,硬生生放下了想法。
但这些年来去自由惯了,她打算随机去个地方玩几天,摘了片叶子,像扔飞镖一样,扔在墙上的中国地图。飞叶稳稳地扎在了武汉两个字上。都怀疑是不是她下意识往那扔了。
不多想,一个人背着包上了去武汉的高铁。她喜欢高铁,比飞机踏实,能看着风景一路倒退。
武汉转了一圈了,她就打算打道回府,买了去横店的票。
车行中途,在某个人流不多的站台短暂停靠。她正靠着窗发呆,余光瞥见一个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身影拎着个简单的旅行包上了车,正顺着过道找座位。
高高瘦瘦,一身洗旧的道服,头发随意拢着,眉眼间那股子懒洋洋又好像什么都看透了的劲儿。
花朝眼睛瞬间瞪圆了,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摘掉了口罩和帽子。
那人像是心有所感,目光精准地扫了过来。四目相对,两人脸上是如出一辙的震惊。
王也看着那张突然清晰展露在眼前的、褪去了少女青涩更显灵动的脸,愣了一下,随即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他极其自然地走过来,仿佛中间分开的那些年都不存在,语气熟稔得像昨天才见过:“哟!这不是花朝同学吗?咋这儿遇上了?这缘分可真是没谁了。”
花朝的心脏还在砰砰直跳,面上却强自镇定,甚至带上了点她惯有的、看似随意的调侃:“是呗,多大的缘分啊。打您这儿离家出走后,还是第一次见。这是打算去哪儿普度众生啊,王道长?”
王也摸了摸鼻子,也没隐瞒:“龙虎山。”他找到自己的位置了,就这——花朝旁边。
花朝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诸葛青昨天的话。她面上不动声色,甚至没经过太多思考,手指已经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操作起来:“巧了不是,我也临时有点事,得去那边一趟。”她抬起头,笑得有点狡黠,“票改好了,跟你一站下。”
王也明显愣了一下,眼神里透出点探究,但也没多问。
车厢微微晃动,窗外景色飞驰。两人之间一时无话,却并不尴尬。金元元拉的小群里,他俩的名字安静地躺着,多年没冒过泡,但彼此这些年的零星大事,比如花朝进了娱乐圈,王也出了家,大概都通过金元元那张广播嘴知道了对方知晓。以至于真见了面,反而没什么需要刻意追问的。
列车广播响起:“龙虎山站到了……”
王也起身拿包,看到花朝也利落地背上背包跟在他身后,一副顺路的自然而然。
他终是没忍住,在车门打开时侧头看她,眼神里带着明显的讶异和一点好笑:“你真跟我这儿下啊?”
花朝率先一步踏出车门,清新的山风扑面而来。她回头,眼睛亮晶晶的,语气轻松得像真是来旅游的:“顺路嘛。不介意多带我一个吧?放心,你办你的事,我办我的事,互相不耽误,大概率陪不了你全程。”
王也看着她,那眼神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看似随和、实则主意比谁都正的小姑娘。他无奈地笑了笑,拎着包跟上去,语气依旧那般懒散,却带着点纵容。
“成。跟着呗。不过我说在前头,我这儿可能有点小麻烦,你自己顾好自己就成。”
“巧了,”花朝快走两步,与他并肩,声音里带着笑,“我这儿可能也有点小热闹。”
龙浒山作为开发成熟的景区,入口处人头攒动。花朝和王也混在游客里买了票,慢悠悠地往里走。
山风带着香火和草木的气息,花朝深吸一口,看着远处巍峨的道观飞檐,用手肘碰了碰身边懒洋洋的王也:“哎,王道长,给点评点评?这儿跟你们武当,有啥不一样?”
王也还真就抬眼仔细看了看山势布局,殿宇结构,甚至感受了一下此地流转的气,然后挺认真地开口:“怎么说呢,格局不一样,承的脉也不同。武当更重、内敛养真,这儿嘛,香火旺,烟火气足,也挺好。”
花朝:“……”得,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玄门中人的话果然不是她这种半路出家的野路子能完全理解的。她撇撇嘴,“懂了,等于没说。”
王也嘿嘿一笑,也不辩解。
没走多远,王也忽然捂着肚子“哎哟”一声:“那什么,你等我会儿,找个地方放放水。”说着就溜达着往旁边的公共厕所走去。
花朝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棵大树下看旅游指示牌,没等几分钟,就见王也从厕所出来了。
关键不是他一个人出来的,他旁边还有个穿屎黄色外套的男人。那个外套是哪都通的吧。花朝不喜欢和这些人接触,王也怎么会?
她眼睛瞬间又瞪圆了,诧异的目光直直投向王也。
王也也没多解释,只抬眼回看了她一下,眼神里没了刚才的懒散,多了点不易察觉的郑重和稍安勿躁的意味。
就那么一个眼神,花朝瞬间就懂了——得,异人界的事儿,麻烦事儿,他的事儿。她极其自然地把到嘴边的疑问咽了回去,脸上恢复了那种“我只是个无辜游客”的淡定表情,甚至还往旁边挪了半步,和王也站远一点。
就在这时,那个男人带着十足的惊讶插到花朝和王也中间,“卧槽?!诶?!这、这不是那谁吗?!演那个……那个……《xx风云》里那个跳舞的仙女!大明星啊!”
花朝和王也同时看着他,花朝是真愣住了。她那角色,满打满算出场不到一集,跳舞镜头剪进去可能就十几秒,这都能被认出来?
她忍不住笑了,带点自嘲也带点真心实意的佩服:“了不起啊兄弟,这犄角旮旯里的角色你都能挖出来?资深冲浪选手啊?”
王也在一旁也轻轻笑了一声,语气平常地接了一句:“那个舞是还不赖。”
花朝更乐了,目光在王也和张楚岚之间转了转,调侃道:“呦呵!武当山也接电线了,能看电视?合着我那加起来不知道有没有两分钟的戏份,一下子炸出两位识货的?我这算不算另类出圈?”
张楚岚还想再贫两句,王也却已经停下脚步,目光示意他,看向了不远处石阶上正缓步走下来的那位老道长。他语气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调调,对着张楚岚说:“看,见老天师也不难嘛。”
张楚岚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表情一下子变得极其精彩。
花朝也顺着目光看去,那位老道长面容慈和,眼神却深邃得仿佛能容纳整座山林。她小声问王也:“这就是老天师?”
王也微微点头。
花朝啧了声,看着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头,和周大爷一样,练到顶尖果然会神莹内敛。
后续的事情发生得很快,张楚岚似乎被老天师那边的人带走了。王也并没跟去,他重新走回花朝身边:“没事了。走吧,来都来了,我陪你逛一圈?”
花朝也没多问,从善如流:“行啊,劳烦王导游了。”
王也还真像模像样地陪她走了几个主要殿宇,看了几处景点,但花朝能感觉到他有点心不在焉,似乎还在留意着什么。
走到一处岔路口,王也停下脚步,挠了挠头:“那什么……花朝,我这边可能还有点手尾要处理。你看你是自己再玩玩,还是我先送你下山?”
花朝特别爽快地摆手:“你忙你的去,不用管我。我这刚找到点游客的感觉,自己溜达会儿。”
王也看了她一眼,似乎确认她是真的没问题,才点点头:“成,那你自己注意安全,有事发信息给我。”他想起两个人空空的聊天框,上次聊天还是6年前,手机都不知道换了几回了,聊天框早就是一片空白,略显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反正北京见。”
“嗯,”花朝说,“以后北京见。”
说完,看着王也转身近了另一条小径。王也感受到花朝的目光还在,这故人重逢,倒是让他感慨万千。要是以前,啥事也不会避开花朝,也不会说一个他自己都不确定会不会见的口头语言。北京见,都11年了,也没见。
花朝站在原地没动,她深深地,缓缓地,长叹一口气。过去她肯定会问下次见,在哪见,什么时候见。
11年了,王也。
她看着王也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我们还有多少情分,王也。
来都来了,又慢悠悠地逛了一会儿,甚至找了个僻静处的石凳坐下,欣赏风景,默默打开了?,感受着周围的气息流动。直到确认王也的那股独特而温润的气确实已经远离这片区域,她才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朝着刚才王也离开的那个方向,慢悠悠地晃了过去。
她没走王也那条小路,而是沿着主游览线路继续向前,没多久,就看到了那座连接两座山峰的悬空链子桥。桥身随着山风轻轻晃动,脚下是深深的山谷。
花朝眼睛一亮,刚才那点微妙的小情绪一扫而空。她喜欢这种带点轻微刺激性的东西。
她毫不犹豫地踏了上去,桥身晃动的幅度让她笑了起来,张开手臂保持平衡,像只轻快的鸟,一步步跳着走向对面,甚至逼着眼睛,转了一个华丽的摆手——转圈——提裙。
真没想到王也也成为了异人,果然这个武当不是常人所想的武当,她早该想到的。
一个跳跃踩到地上,真好。
她笑意盈盈地想着,其实异人也不是都那么难相处吧,肯定是老舅带她见的都不上路子。年轻人,应该不一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