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种醒来的姿势 第9章 第六个梦：小径

一条小径。

不宽，三人并肩便显局促。

一侧，毛茸茸的森林茂密得近乎实体，边缘浸入深邃的墨色，仿佛有生命在其中无声地蠕动、呼吸，散发着湿润泥土混合着朽木与某种奇异树脂的微凉气息。它沉默而巨大，却奇异地让人生不出半分窥探的念头，只是安然接受“啊，森林”的存在本身。

另一侧，溪水潺潺，清澈见底，水声如碎玉轻碰，是这静谧中唯一的韵律。

水畔，每隔几步便立着一棵树，约莫三米高。树冠向上伸展，探入一片浸染着夕阳余晖的薄霭，仿佛纤细的手指，正轻触着天际燃烧的晚霞。

说是树，却不见一丝寻常的绿意。树叶？或许是那些悬挂的、蓬松如彩色棉花糖的绒球，散发着微甜的、近乎香草与莓果混合的暖香？或是那些粉绛色螺旋盘绕、薄如蝉翼的丝带，在风中摇曳时发出细微的、近乎丝绸摩擦的沙沙声？灰蓝、粉绿、奶黄、浅藕荷……从未在调色盘上见过的色泽与形态，竟奇妙地和谐共生，构成一片氤氲着柔和光晕的岸线。

它们有的似巨大的、刚出炉的蛋白霜，丝丝缕缕的浅粉与淡紫缠绕主干，轻盈地向上膨胀、绽放，形成一簇簇散发着甜蜜暖意的云朵；

有的如放大千百倍的、湿润的真菌孢子，表面光滑圆润，泛着弹性的微光，仿佛轻轻一戳就会噗地喷出孢子烟雾；

有的裹着节日气球般的半透明胶质外衣，内里似有珍珠色的气体或液体在莹莹流转、旋转；

有的则像精心打磨过的亚克力水晶球，棱角分明，折射着坚硬而平衡的冷光，内部冻结着星辰般的微小光点……

千姿百态，却自有其隐秘的秩序，在枝桠间构建出“树”的朦胧意象，和谐得令人心安，仿佛呼吸都随之平缓。

再看那溪水，清澈得不可思议，流淌着碎金般的粼光，晃啊晃，看得久了，心神也跟着摇曳荡漾。

刚欲移开视线，余光便捕捉到水中倏然跃起一片幽蓝——那鱼儿小得像跳动的煤气火苗，在空气中划出一道短暂而炽热的弧线，“哗——”，轻盈出水，又“啪啪啪”如骤雨般扎回水中，只留下几圈迅速晕开的涟漪和水面残留的、转瞬即逝的蓝影。

水底，墨绿、粉紫、灰蓝、棕红的水草如舞者的裙裾，氤氲摇曳，数不清的生物在其间穿梭。细小的、闪烁着萤火虫般微光的浮游生物群如星河飘带，慢悠悠地漂过；有壳上布满螺旋花纹、行动迟缓如微型寄居蟹的生物，背着闪亮的石英砂粒；还有形似半透明蜗牛、却拖着长长发光尾迹的奇妙生命，在水草间留下荧光的丝线。不知何处透来的光线，穿过这些生灵半透明的躯体，在水底白沙上投下影影绰绰、游移不定的彩色光斑，宛如一场无声的光影戏剧。

有风拂过。

掠过皮肤与发梢，带来森林边缘的微凉湿意、水畔奇异植物的淡淡甜香，以及溪水本身清冽的水汽。它不暖，不凉，只单纯宣告着流动本身的存在，让空气堪堪滑过万物，如同无形的手指轻轻抚过。

我就在这样一条小径上走着，不问来处，亦不思归途。

才走几步，又是“哗——啪啪啪”一阵响动。抬眼，这次跃起的是一条条野炊篝火般赤红的鱼，足有筷子长，鳞片在夕照下如同烧红的炭块，带着灼人的热意。

走着走着，仿佛时间凝滞；心头却忽地生出一丝探看前路的念想，脚步不由加快。

这才发觉脚下是极软和的草地，干爽蓬松如牧场上新打的草垛，承托着步履，每一步都能踩出细微的、令人愉悦的弹性。

不知不觉，脚步已近小跑。那探知的**变得莫名急迫，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

前方，一座紫藤花拱门长廊悄然显现。紫藤花穗累累垂挂，紫、粉紫、浅蓝、奶白……在微风中晕染出梦幻的渐变，浓郁的、蜜糖裹着柑橘皮的甜香扑面而来，几乎凝成实质。每一朵饱满的花苞都低垂着头，鼓胀得仿佛蕴满了珠光色的、粘稠的蜜汁，轻轻一触便会甜蜜迸裂，香气四溢。

“一定很甜吧……”念头刚起，周遭草木却骤然放大！视角未变，低头一看，身体正急速缩小，双脚离地飘浮，耳中嗡鸣如薄膜震动——啊，这才明白，我已换了形态。

对哦，我是蜜蜂呀，bzzzzz~ 兴冲冲扑向紫藤，触角被浓得化不开的甜香包裹。在最丰腴的花苞上暴风吸入珠光蜜露，那滋味鲜甜而浓烈，带着阳光晒透花蕊的芬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令人振奋的微苦，直喝得毛茸茸的黑黄肚皮圆滚滚，撑得快要炸开，才晕乎乎、哼唧唧地挪向水边，复眼被水光晃得一片迷离。

说时迟那时快！“哗啦——！”一张烈焰般赤红的血盆大口，带着浓重的、河水深处的水草腥气与水流的冰冷压迫感，迎面吞噬！口中的“啊”字尚未成形，眼前便是一黑……

随即，光亮重现。“啪嚓——！”我一头扎进那片碎金流淌的溪流。

蜜液般柔滑，油脂般轻盈，却分明是水的浸润感包裹全身。周身萦绕着同伴摇曳的身姿——那些或如霓虹灯管般细长闪烁，或如胖墩墩的金鱼却拖着孔雀翎般长尾的鱼影，以及某种无需言语传递的、纯粹的欢愉水流般涌入感知。是我在水中巡游？还是水正温柔地承托、环抱着我？水流丝绸般滑过鳞片。水底，墨绿、粉紫、灰蓝、棕红的水草随波曼舞，巨大的、形如剥了釉的粗陶罐的蚌壳缓缓开合，吐着荧光的泡泡，嗦嗦咕咕地升腾。形态各异的鱼影穿梭不息，熙熙攘攘，有的像披着蕾丝披肩的斗鱼，有的像背着微型螺旋桨的小鳖，构成一个繁华而无声的水下街市。

正沉醉于这柔美世界的律动与水流拂过鳃边的微痒，耳畔忽地一声清越啼鸣！身体仿佛被无形之力“拔”出水面，有力而自满地展开一双洁白羽翼。丰满光洁的羽毛在气流中抖动，双翅一振，便轻盈地飞离溪流，冲向天际。

身后的森林急速退去，融入一片不知何时已由粉霞转为深蓝紫的巨大丝绒天幕。一轮明月悬于其中，它斑驳陆离，宛如衣衫褴褛、饱经世事的老妇，又像一枚被某种无形的蠕虫蛀蚀的古老银币，边缘残缺却反射着刺目的、近乎白昼的冷冽光芒，怪异而庄严，萦绕着一种亘古的、微凉的气息。

我向着那褴褛明月飞去。气流在羽翼间高速摩擦，发出细微的呼啸。万物褪色，连肉身也仿佛在疾风中风化、飘散，只余下纯粹的飞翔意念，一种挣脱一切束缚的狂喜。加速度带来的冷风凛冽，刮过每一根飞羽，清醒而欣快，带着高空稀薄空气特有的洁净感。唯愿这飞升永无止境，只向上，不断向上……

意识渐感困顿，强打精神回神之际，明月与丝绒天幕竟已消失无踪！想折返那条小径，低头却只见钢筋混凝土的冰冷丛林，层层叠叠，直坠万丈深渊。

心下一惊，平衡顿失！仿佛骤然折损一翼，身体失控，螺旋下坠，风声在耳边变成凄厉的尖啸……

未及惊恐加深，下一瞬，便是沉闷无声的“咚”地一下，重重跌回床榻的凹陷。床垫弹簧发出一声疲惫的呻吟。

醒了。

坠落感仍在体内摇晃震荡，肌肉残留着飞翔的紧绷与坠落的失重。

要如何……才能回到那条小径呢？

带着这未解的、萦绕着奇异花香与溪水清甜的余韵，意识重又沉入柔滑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