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种醒来的姿势 第79章 第七十二个梦：天女之血

一阵细微的金属嗡鸣在骨髓深处震颤，将意识从漆黑的静默中唤醒。

我感觉到自己正悬浮着。

不是在水里，也不是在空中。而是在……光里？无数纤细而明亮的光丝，从我身体的每一个点延伸出去，穿透无垠的黑暗，连接向远方那些在静默中燃烧的星星。我即是这光网的中心，亦是它的一部分。

我并非在织造锦缎，而是在纺织星辰的轨迹，编织命运的经纬。

目光垂落，穿透层层星云与大气，锁定在一颗湛蓝的星球上。那是我目光长久的驻留之地，是我意识联结的田园。我看到那上面渺小的生灵，那些被母母称为“人”的存在，正艰难地用手刨开土地，用削尖的木棍戳刺，他们笨拙地耕种、收获着微不足道的谷粒。他们的皮肤被风霜刻蚀，眼神被饥饿与疲惫填满。

一种滞涩感油然而生，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一瞬间仿佛星辰的运行都被阻碍了，同时也阻塞了我心中的光。

“不行。”一个意念自我的核心升起，确信且决绝，如同星辰运行的法则。“要有锋刃，切开这凝滞的土壤。要有坚韧，承载更丰沛的生命。”

宇宙仿佛回应着我的意志。一道异常明亮的光，拖着赤红的尾焰，自昴宿星团的方向，撕裂深空，向着那蓝色星球急坠而去！——那是我的意志，是我精神的延伸，是“第七颗星星”携带使命降临人间！

它撞击在大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巨响，腾起遮天蔽日的尘烟。

尘烟散尽，留下一个焦黑的巨坑，坑底深处，一块颜色暗沉、布满奇异凹痕的金属，正散发着灼人的热量与一种极致的诱惑。

我的一缕神识，附着在那天降之“血”上。我“看”到那些胆怯又好奇的人们聚拢过来，用木棍小心翼翼地触碰它。徒劳。它只是沉默着，凝固着，存在着，仿佛只是块顽石。

一种急躁的情绪，如同星火，在我光络构成的体内蔓延。他们不懂！他们需要方法！需要……

我的目光扫过那些光丝，它们正按照既定的韵律闪烁、传递能量。一个念头如同新星爆发般闪现：需要牵引，需要击打，需要将无序的力量锻造成型！

意念所致，我的部分光丝骤然脱离既定的星轨，如同被无形之手操纵，开始自我编织、交叠、固化！光芒褪去，形态渐成——一套庞大、复杂、闪烁着寒意的器械于星空中浮现：坚砧、重锤、风箱、钳具……那是锻造的圣坛。

“来。”我将这意念，顺着那些连接蓝色星球的光丝，精准地投入坑边一个最先触摸陨铁、眼中燃烧着不同于旁人好奇火焰的女性心中。

她浑身一颤，眼中迷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冽的、如同淬火般的明澈。她抬头望天，仿佛能穿透云层，与我对视。她走向那陨铁，不再畏惧它的灼热（或者说，那热量正在我的意念下迅速变得可被承受）。她指挥着周围的人们，用粗木杠撬动它，将它安置在那片我于她脑海中构筑的、圣坛该在的位置。

“火。”她吐出这个字，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柴堆燃起。但凡火，如何能炼化天女之血？

我凝视着那火焰，将一缕属于星辰核心的烈炎，顺着光丝注入。轰！火焰骤然变色，呈现出一种纯粹的、近乎白色的炽热！空气被高温扭曲，那暗沉的陨铁终于在火焰中开始泛出赤红的光芒。

“锻！”她再次下令，自己则亲手举起我意念凝成的巨锤（那锤柄在她手中显现，旁人看来却仍是粗糙的木杆缠石），狠狠砸向那烧红的铁块！

铛——！

一声清越无比、完全不似人间应有的撞击声，如同创世的第一个音符，震荡开来！伴随着每一声锤击，都有细微的、炽白的火星溅射出来，那不是毁灭的火花，而是知识的火花！每一粒火星溅入周围围观者的眼中，就烙下一个关于锻造的片段：何时加力，何时淬火，如何塑形……

我在星空中，以光为线，牵引着她的动作。她则在地上，以身为轴，执行着我的意志。我们共同起舞，完成这场神圣的传授。

铁块在锤击下延伸、变形……最终，在她最后一次举起锤子，用尽全身力气砸下后，它不再是一块顽铁，而成了一具……犁铧的雏形。

炽热的铁器被投入水中淬火，发出剧烈的嘶鸣，蒸腾起巨大的白雾，仿佛大地的第一次痛楚而酣畅的呼吸。

当那冷却的、闪烁着暗青色金属光泽的犁铧被从水中取出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它线条流畅，刃口闪着寒光，一种沉默而强大的力量感扑面而来。

她，那位女祭司、女铁匠，将那犁铧套上早已准备好的健牛。犁刃轻易地切开了从未被深翻过的、板结的土地，翻开黝黑肥沃的泥浪。

人群发出了震天的欢呼！他们看到了，看到了未来丰饶的图景！

喜悦，如同超新星的光芒，在我体内迸发。然而，人还是太弱了，他们的生命极其有限，技术传播的速度远远比不上他们种群扩展的速度。

于是我分出更多的神魂，随着“天女血”一起降落，化身成跟女祭司的样子，亲自教导他们。

更多的高炉被建起来了，“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也像候鸟迁徙般传遍了大地，而我的姐妹也越来越多。在我各个化身的旅途中，有穿毛皮敲鼓的萨满婆婆抬头冲我笑，也有高鼻子深眼窝的祭司举着锤子叮叮当当，火星溅得老高。她们都会冲我点头致意，就像我从来就是她们中的一份子。

有了耕种的工具，还要有蔽体御寒的布帛，于是就有了纺车和织机，有了刺绣和纹样。我在一代代的女性中传播技术，而她们也始终将我视作姐妹，互相学习，互相帮助。

然后，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一天傍晚，山那头来了一伙男人，他们拿着石头棍棒，眼馋地盯着我们的织机和铁器。领头的那个年轻后生，眼神直勾勾盯着我的化身，那目光不像在看人，倒像是在看什么宝贝物件。他趁我们收工后在溪中沐浴，把我放在石头上的那件星光闪烁的“外套”给偷摸藏起来了。

轰隆一下，我的化身腾空而起，仿佛时空被银河劈开了一条巨大的沟壑，把我跟所有人瞬间拉开距离。

姐妹们伸手想要够我。我冲她们摇摇头，笑了笑，指指她们的手——那双手又灵巧又有力，她们并不需要我。

再看那藏我外套的后生，抱着那团光，有点得意，又有点懵，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什么都没“夺走”。

我心念一动，那团光呼啦一下散成无数光点，从他手里飞回来，重新回到我的化身。

化身越来越轻，慢慢往上升。

我的视线越来越高，村子缩成个小光点。四周越来越黑，也越来越亮——无数星星把我围在中间，神魂归位了。

知识的种子已经种下。工具已然赐予。剩下的，是人自己的路了。

我收回了所有化身，感觉有些累了，于是在星光里，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

……

不知过了多久，是一阵极其规律的、细微的摩擦声将我唤醒。

咔哒……哒……咔哒……哒……

那声音持续不断，带着一种温柔的坚定，像是一种召唤。

我艰难地凝聚起一丝意识，循着那声音望去。

还是那颗蓝色星球。时间已然流逝许久。

在那片曾经降落陨铁、升起第一炉铁水的地方，已然兴起一座庞大的工坊。而工坊的中心，是一座织机。

那是一座巨大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织机！精密的铁齿轮相互咬合，飞梭在经线间飞快穿越，发出那规律性的、清脆的咔哒声。操作它的，是一群女子，她们的手指沾着油污，眼神专注而自信，手臂肌肉线条分明，充满了力量感。

她们织造的，也并非普通的丝绸。经线是柔韧的麻，纬线，竟然是细如发丝的金属线！随着织梭的飞舞，一种泛着独特光泽、坚韧无比的布料正在缓缓成型。

而在工坊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用同样金属丝绣成的星图。那图案，分明是——昴宿七星！七颗星子，一颗不少，熠熠生辉。

她们记得。她们用我赐予的铁，锻造了新的工具，不仅是耕种，更织造出了未来。她们记住了星辰，并将它绣成了图腾。

咔哒……哒……咔哒……哒……

那声音不已不仅仅是织机的工作声，它亦是齿轮咬合宇宙韵律的回响，是技术自主传承的脉动，是大地之下天女之血奔流的节拍！

一种远比喜悦更深沉、更磅礴的情绪淹没了我——那是一种安宁。

我不再需要时刻凝视。种子已然破土，长成了属于自己的森林。

腹中那生命更替的潮汐带来的绞痛，在这规律的织机声中，渐渐平复，转化为一种温暖的、充盈的循环之力。

意识不再沉沦，而是伴随着那遥远的、人间传来的咔哒声，舒缓地起伏，如同枕着宇宙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醒了。

窗外，晨光熹微，没有星河，没有锻造的火光。我抬起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编织星光的触感，和一丝虚幻的铁火温热。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这双曾在梦中牵引星辰、锻铁成犁的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