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被轻柔的羽毛拂过,从深邃的睡眠之海中缓缓浮起。没有刺耳的警报,没有跃迁的眩晕,只有一种平稳航行的、几近无声的静谧包裹着“我”。王桂兰的记忆与感知与我无缝衔接:我们正航行在前往“煤灰港”空间站所在的星系——黔灰星系中的Q-88-W即忘川女子惩戒院的航路上,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明空号刚刚在艾索林四号行星完成了基础的休整,飞船各系统运行平稳,厨房的日常工作也已步入正轨。
我(王桂兰)在船员舱熟悉的轻微嗡鸣声中睁开眼,伸了个懒腰。昨晚熬夜初步整理食谱的疲惫似乎还残留了一丝在眼角,但精神却因为肩负的新任务而异常亢奋。石大娘拍板的——“感恩节计划”,像一团火在我心里燃烧。公开旧帝国罪恶,用食谱和知识武装边缘女性,这太酷了!我得抓紧时间把食谱完善好。
于是快速洗漱,走向厨房。早餐高峰期已过,阿丽和帮厨姐妹们正在有条不紊地清理现场,准备午餐的食材。我和她们打了个招呼,揣了两根能量棒和一杯维生素矿物饮料便钻进相对安静并完好的干货储藏间,调出个人数据板,继续琢磨我的《星际求生烘焙:从零开始》。
怎样才能用最基础的食材,最简陋的工具,做出又能饱腹又能带来一点快乐的食物呢?面粉、酵母、糖、盐是关键。即使没有食用油,有了这些也能做出令人有满足感的出品。
面粉,如果没有面粉,各种植物富含淀粉的果实、根、茎都可以作为替代品。
酵母可以从人体、水果、或是适合的行星大气里获取后培养。
糖可以用谷物发芽法制备(这个制备方法和原理必须清楚无误地写出来,一会儿要先通过舰桥走廊的公用终端机查清楚),也可以利用植物性的果干、花蜜、甚至合成甜味剂替代一部分(怎么感觉附加内容越写越多了,常见的替代品的外观、性状等等都需要查清楚补充上去。)。
盐可以从药品、矿物、海水中获取。这本食谱一定要充分考虑到各种贫瘠偏远之地的恶劣条件。并且要把之前的极限案例都列举上去。菌类,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物都可能是食物来源,在有分析仪的情况下一定要大胆尝试。
除了烘焙的要素之外,我还要附上一些现实里我们华夏饮食文化中处理各种“奇葩食材”的一般方法:油炸,烫煮,蒸、烤。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分析仪说没有毒的,都可以参考这些做法去处理。当然还必须注明:除了在极端条件下,不推荐轻易尝试没有充分了解的食物,避免引起蛋白质过敏等严重健康问题。
“所有人员注意,”我正写得如火如荼的当口,广播里传来韦大娘平静无波的声音,“明空号将于标准时一小时后抵达黔灰星系第三区外围锚地。本次停泊主要为非补给性人事交接。战斗长翠花、代理厨师长王桂兰,请于半小时后到三号气闸舱报到,协助后勤长进行人员交接工作。”
人事交接?是那些我们从运奴船上救下来的女孩们到了安置的时候了!我的心微微一紧。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想到那些刚刚经历过创伤、眼神惶恐的孩子们就要离开明空号,去往一个未知的地方,还是忍不住有些怅然。也不知道那个女子监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半小时后,我和翠花准时来到三号气闸舱。韦大娘已经等在那里,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深色制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有手里缓慢摩挲的玉石算盘透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盘算。她身后站着屠剑翘屠姐,正用她的个人终端快速查阅着信息。
“人都到齐了。”韦大娘目光扫过我们,“这次交接对象是‘Q-88-W’,即‘忘川女子惩戒院’,负责人苗女士是我的旧识。翠花,你的任务是维持秩序,确保交接过程绝对平稳,必要时展示武力,但以威慑为主,非必要不动手。桂兰,你跟着我,观察,学习,必要时协助安抚女孩情绪。我和屠姐负责主要沟通。明白?”
“明白!”我和翠花姐齐声应道。
明空号缓缓对接女子监狱的空间站。我们一行人,加上二十名略显紧张但眼神中已重新燃起些许生机的女孩们:年龄较大、状态较好的第一批(其中个别成年的年轻母亲已进行亲子分离,毕竟双方都先活下去才是当务之急)。乘坐交通艇,通过一条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对接廊桥,进入了所谓的“女子惩戒院”。
一踏入内部,预想中阴森、冰冷、充斥着哭喊和铁窗的景象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特的秩序感。
走廊宽敞明亮,墙壁是柔和的米白色,虽然有些地方漆面略有剥落,但非常干净整洁。空气里没有消毒水或劣质清洁剂的刺鼻气味,反而有一种淡淡的、类似柠檬清洁剂和烤面包混合的味道。穿着统一灰色粗料制服的女人们三三两两走过,她们大多神情平静,有的甚至带着些许笑意,低声交谈着,看到我们这一行人,只是投来好奇的一瞥,并无恐惧或麻木。远处隐约传来器械运作声和教导口令声。
这……这真是监狱?我愣住了,下意识地看向翠花姐,她也一脸困惑地挠了挠头。连那些原本惴惴不安的女孩们也渐渐放松下来,好奇地东张西望。
韦大娘和屠姐却似乎对这一切习以为常。屠姐低声对我解释:“苗女士的‘培训班’在圈内很有名。她这里…更注重‘产出’和‘秩序’,而非单纯的惩罚。”她又压低了一些声音,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说:“地下世界管她这里叫‘灰巢’,原则性问题之外能赚的不能赚的钱她都要赚,虽然是‘自己人’但绝不能对她掉以轻心”。
听了这话,我强迫自己绷紧神经,告诉自己在这里万万不能行差踏错。
我们一行人被引路机器人带到一间宽敞的接待室。房间布置得甚至称得上雅致,有舒适的一体化工学软垫座椅,墙上挂着星际地图和一些我看不懂的资格证书,角落里还有一个放着实体书籍的小书架,是真正的,纸质书!这在星际世界可以算得上是一笔不小的财产了!这个苗女士果然不可以单纯地当成一个“自己人”里和蔼可亲的大娘。我有点紧张起来,静气敛神。
很快,侧门滑开,一位女士走了进来。她看起来约莫五十多岁,个子不高,身材保持得极好,一身剪裁合体、料子相当不错的深蓝色套装下可以隐约见到与年龄和外表略微不符的结实肌肉线条,头发一丝不落地在脑后挽成一个光滑的发髻,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智能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锐利而精明,嘴角天然微微上扬,仿佛随时准备进行一场有利可图的谈判。
“韦小妹,真是稀客啊。路上还顺利?”她开口了,声音温和悦耳,却带着一种仿佛天然洞悉一切的圆滑,“还有屠女士,风采依旧。这两位是……”她的目光落在我和翠花身上,尤其是翠花那极具压迫感的体型,让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评估光芒。
“苗大姐,许久不见,你这地方倒是越发‘兴旺’了。”韦大娘微微颔首,语气是难得的带上了一丝…近乎平等的客套?脸上甚至带了几分讨好!“这位是我们船的战斗长,翠花。这位是代理厨师长,王桂兰。都是信得过的自己人。” 她特地加重了最后三个字。
“哦?战斗长和厨师长一起来送人?看来这批‘原料’质量应该不错,值得韦小妹你亲自押送,还带上了精锐?”苗女士笑着请我们坐下,多功能服务机器人悄无声息地端上茶水——居然是真正的茶叶冲泡的!入口温润、香气袅袅、层次丰富,以我本人对茶叶的了解,这即使是在现实世界里都绝对不是普通人花钱就能买到的流通品茶叶!更别说在传统自然资源极度匮乏,快速运输成本更加高昂的星际世界了!
我对苗女士的忌惮和崇拜又多了几分,她到底是怎么在这种偏远星系过上这种“土皇帝”般的低调奢华生活的啊?!连我们韦大娘在奢华这方面甚至都显得有点落于下风了啊!可恶!我脸上尽量保持着一张面无表情的扑克脸,内心却在万马奔腾。
“原料质量如何,苗大姐你验过便知。”韦大娘不动声色,“都是真正受过苦的好孩子,手脚勤快,学东西也快。只是需要个好环境,重新打磨。”
“我这里的规矩,韦小妹你是知道的。”苗女士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包吃包住,技能培训,心理疏导,一样不缺。但我这儿不是慈善机构,所有投入,都是要看到产出的。她们需要劳动,用工作换取积分,积分可以兑换更好的生活条件,甚至重生一次的……自由选项。”她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像是已经在计算着什么。
“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这正是我找你的原因。”韦大娘点头,“她们的价值,我相信苗大姐你能最大化。当然,该付的‘管理培训费’,我会照旧例支付。”
“好说,好说。”苗女士笑容更深了,“走,我们先去看看‘车间’和宿舍?也让孩子们安安心。”她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那些女孩,眼神里没有轻视,反而更像一个挑剔的工匠在审视即将到手的材料。
接下来的参观,彻底颠覆了我对“监狱”这个词的认知。
所谓的“车间”,是指一个个明亮整洁的工坊:有的里面是先进的纺织机,女工们正在生产某种高强度的复合布料;有的是精密仪器组装线,每个人负责一个极其微小的部件,动作熟练;还有数据录入室、小型飞船舱段清洁车间、甚至还有一个模拟星际货船操作的训练舱!
宿舍则是八人间,干净整洁,每个人有独立的储物柜和休息区(即便只是像电话间那样的格子),简约,但绝不简陋。我们还路过了一个巨大的健身房,里面各种器械齐全,甚至还有一个标准的金星合气道训练小场地;一个藏书颇丰的图书馆;以及一个气氛热烈的文化课教室,一位老师正在讲解基础星图知识。
这里更像一个……管理严格的寄宿制技术学校,或者一个集体公社。
女孩们眼中的不安渐渐被好奇和一丝憧憬取代。她们小声交谈着,似乎对这里的环境感到意外和……满意。
翠花凑到我耳边,用气声说:“这地方……好像比咱们船上还规矩?”
我默默点头。看来韦大娘选择这里,确实有她的道理。这位苗女士,手段不一般。
参观完毕,女孩们被带去办理入住手续和健康检查。我们则重新回到接待室,进入了真正的“谈判”阶段。
“孩子我看过了,底子不错,稍微调教一两个月就能上工。”苗女士直接开口,智能眼镜上流光一闪,似乎在调取数据,“按照当前联盟边缘星域人力外包均价,扣除食宿、培训、管理成本……嗯……”她目光扫过韦大娘,“老规矩,你七我三?她们创造的剩余价值,足够抵偿你的‘管理费’还有富余,年底结算,多退少补。”
纵使我亲身经历了那场危险的救援,在苗女士不经意展现出来的财力和她个人带来的压迫感面前,我居然觉得她给得“好多啊”!我立刻被自己的这种下意识的想法吓了一跳。所以那些纸质书和高级茶叶,原来也是她谈判的先锋部队!这个苗女士身上真的有太多值得学习的地方了!
此时韦大娘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并不直接回答,反而慢悠悠地说:“苗大姐,我这次来,除了送人,还有一笔更大的‘生意’想和你谈谈。”
“哦?”苗女士身体微微前倾,兴趣被提了起来,“韦小妹介绍的生意,向来是‘好生意’。说来听听?”
韦大娘看了一眼屠姐。屠姐微笑着,是比日常的营业性表情更具迷惑性的笑容,她用她那种能时刻蛊惑人心的声音,将“感恩节计划”的核心内容,用一种极具诱惑力的方式娓娓道来——当然,隐去了李奶奶的过去和数据的真实来源,只强调这是一份足以撼动星际格局的、“某些势力”极力想要掩盖的黑暗真相,以及附赠的、极具实用价值的“知识大礼包”(包括李奶奶的手册、屠姐的方言教材和我的极限食谱)。
苗女士听着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专注和精明的大脑飞转的神情。她的手指无声地在空中点划,显然在快速计算着这项计划的利弊、风险与……潜在的巨大收益。
“……我们需要一个绝对可靠、且能有效将信息辐射出去的初始节点。”韦大娘接过话头,看着苗女士,“你的‘培训班’,恰好连接着星际社会最边缘、最沉默,却也最渴望信息和改变的女性群体。由你这里首发,再合适不过。”
苗女士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是一种老狐狸般的笑容:“韦小妹,屠女士,你们这是……要拉我上贼船啊。这东西,是个烫手的山芋,但……”她话锋一转,“也确实是个能带来巨大声望和……实际好处的东西。免费发放,‘馈赠’……”
她沉吟了一下,眼中精光闪烁:“我可以答应加入。但我有三个条件。”
“请讲。”韦大娘似乎早有预料。
“第一,所有数据存储器、传播设备,由你们提供并负责初始加密,我的人只负责物理分发和启动,不承担技术风险。”
“非常合理。”
“第二,附赠的‘知识礼包’,尤其是那份食谱和医疗手册,”她看向我,眼神锐利,“我要拥有其在全网的首发权以及独家培训授权,只有我的机构和我方授权的合作机构,拥有其正版的解释和授课权。这能极大提升我这里的‘培训价值’和吸引力。”
韦大娘看向我,我赶紧点头。这本来就是要送出去的(只要她愿意上“贼船”)。
“可以。”
“第三,”苗女士身体靠回沙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管理培训费’就免了。但这批女孩,以及后续可能送来的人,她们创造的价值,我要拿五年,你二我八。”
韦大娘摩挲算盘的手停了一下,随即也笑了:“苗大姐,你还是这么精明。好,就依你。但五年后,她们的去留选择权,必须完全自由,你不得阻拦。”
“成交!”苗女士伸出手,和韦大娘干脆地击掌为誓,发出清脆的响声,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合作愉快,韦小妹。这笔‘生意’,我很满意。”
她顿了顿,语气稍微缓和了些,看着窗外那些正在接受引导的女孩们,轻声补充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们听:“这些孩子……到了我这里,至少能学到安身立命的本事,将来走出去,也能挺直腰杆做人。总比在外面任人欺凌,或者在某些黑心矿场里烂掉要强。”
那一刻,我从她精明的面具下,隐约看到了一丝极深沉的、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别样情怀。爱财,取之有道。老谋深算,但也……确确实实给了这些走投无路的女孩们一条或许不那么美好,但却是踏踏实实的生路。
大事已定,细节交由屠姐和苗女士的助手去对接。韦大娘起身告辞。
离开时,回头再看一眼这个奇特的“矫正中心”,看着那些女孩们脸上渐渐褪去惶恐,甚至对未来生出一丝模糊期待的神情,我忽然明白了韦大娘和石大娘的选择。
这里不是天堂,但至少,是一个有规则、有机会、能让人喘口气,甚至积累力量再次出发的港口。而“感恩节计划”,将像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它的涟漪,将从无数个这样的“港口”扩散开去,终将席卷整个星际。
返回明空号的交通艇上,我看着窗外逐渐远离的空间站,心情复杂,却又充满了希望,屠姐并没有跟我们同行,而是留下来继续交接“感恩节计划”的后续工作。正当我们接近明空号准备对接时,迎面驶过一搜带着明空号标识的运输艇。“这是?送破解器吗?”我下意识发出疑问。
“是,还有赵姨和大丫二丫,我们接下去的任务不适合伤员在场”。韦大娘解释道,“为了‘感恩节计划’的顺利推进,这其实也像是一种变相的抵押,我们有‘弱点’在对方手上,能让对方更加义无反顾地推进我们的计划。”我点头,赵姨刚做完手术,也确实没法进行跃迁,但启用休眠藏又会拖慢她恢复的进度。
回到明空号后,我去厨房跟大家一起准备午餐。午餐刚结束,广播通知我们即将停靠“煤灰港”进行补给和船体修复。
为了尽快完成我的食谱、帮助筹备“感恩节计划”,我又跟厨房的伙伴们沟通了后面一周的三餐计划,以免我随时被抽调走。
之后经过一下午的奋战,食谱终于初版告捷,正当我要给大家翻阅、帮我校对审核时,我又被韦大娘的广播叫到了三号气閘舱。
原来我们即将到达“煤灰港”,而船上剩下的难民女孩由于年纪太小(最小的刚满3个月)或身体原因,在“感恩节计划”期间将被托管在这里的儿童福利院(当然明空号也交付了一小批必要物资作为“托费”)。这里虽然说不上条件优越,但至少能管温饱,也配备有医疗设施。
我跟孩子们一一解释不是不要她们了,而是暂时寄宿在这里,到了感恩节我们就会来接她们去一个更好的地方。尤其是我之前负责照顾过的几个孩子,我还跟她们一一拉钩保证不骗人。
当晚忙完厨房的工作,把菜谱发送给大家审核校对后,我来不及洗漱就在桂兰的床上和衣躺下,倒头睡去。意识慢慢抽离,沉入柔滑的黑暗中。
下一刻,当我睁开眼,现实世界的天花板映入眼帘。
我深吸一口气,梦里那股混合着茶叶香、烤面包味和冰冷算计的奇特气息仿佛还未散去。
“苗女士……真是个厉害又复杂的人物。”我喃喃自语,“不过,把女孩们交给她,似乎……确实是个不坏的选择。”
更大的计划已经展开,而我的食谱,将是这宏大叙事里小小的一部分。今晚,必须要更努力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