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种醒来的姿势 第41章 第三十四个梦：海盗旗与学院徽

意识像是被塞进了一台高速运转的破旧洗衣机，在无尽的旋转和撞击中艰难地凝聚成型。这一次没有刺骨的寒冷，也没有瞬间的剧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五脏六腑深处翻涌上来的、令人窒息的恶心感。

“呃……呕——！”

我猛地睁开眼，甚至来不及看清自己身在何处，就趴在冰冷坚硬的金属地面上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热的胃酸灼烧着喉咙，带来阵阵辛辣的刺痛。视野模糊晃动，耳边充斥着金属扭曲的刺耳尖啸、引擎过载的低沉咆哮、以及某种密集如雨的“噼啪”撞击声！

“抓紧了！各位！小行星带蹦迪，现在开始！” 一个带着点亢奋、却又异常稳定的年轻女声，通过舱壁的扬声器清晰地传来。

我挣扎着抬起头，发现自己正蜷缩在明空号舰桥侧后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大概是某个临时堆放备用导航仪器的金属台下方。舰桥此刻灯火通明，巨大的弧形观察窗外，不再是浩瀚星海或碧蓝海洋，而是铺天盖地、形态狰狞的太空岩石！它们或大如山岳，或小如砂砾，以混乱狂暴的姿态，在真空的深渊中翻滚、碰撞、飞驰！明空号这艘庞大的星海宝船，此刻就像无垠大海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正以一种令人心悸的灵巧和速度，在密集的碎石流中疯狂穿梭、躲闪！

每一次剧烈的规避机动，都带来天旋地转的恐怖离心力！我死死抓住旁边一根粗壮的金属管线，指关节捏得发白，才勉强没被甩飞出去。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更加强烈，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舰桥中央，那个巨大的、悬浮着复杂星图和实时扫描数据的全息主控台前，一个挺拔的身影正稳稳地坐在航行长的位置上。她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剪裁合体的航行制服，肩背挺直如标枪。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下，侧脸线条清晰而冷峻，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她的双手正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主控台的光屏、物理旋钮和方向舵（一个结合了复古木质握把和精密感应器的奇特装置）之间飞速移动、操作，动作精准、迅捷、没有丝毫多余的。

每一次她手腕微动，手指轻点或猛拉方向舵，庞大的明空号便随之做出一个近乎不可能的角度偏转或急停加速！巨大的船体擦着呼啸而过的陨石边缘掠过，船体装甲与碎石摩擦溅起的火花，如同死神在窗外狞笑！舰桥内警报灯疯狂闪烁，尖锐的蜂鸣声与引擎过载的轰鸣交织，震得人头皮发麻！

这就是航行长张昊天！那个据说“没有她不会开的载具”的驾驶天才！那个被船员们称为“老二”的海军学院高材生！

“左舷45度！俯冲规避！轮机长！给我三号引擎峰值推力，维持三秒！只需要三秒！” 张昊天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出，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不是在指挥一艘船穿越死亡陷阱，而是在进行一场优雅的星际芭蕾。

“收到！老二！峰值推力，三秒倒计时！3…2…1…给——你——！” 轮机长钱慧敏的声音带着技术狂人特有的兴奋，从通讯频道里炸响。

轰——！！！

舰船尾部传来一声沉闷的咆哮，一股狂暴的推力瞬间将所有人狠狠压在座椅或舱壁上！明空号如同被巨神之鞭抽打，猛地一个近乎垂直的俯冲！一块足有小型飞船大小的锥形陨石，带着撕裂空间的呼啸，擦着明空号刚刚所在的位置轰然掠过！带起的能量乱流甚至让舰桥灯光都剧烈闪烁了几下！

“呕——！” 这极限的过载和失重感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再也控制不住，胃里最后一点酸水混合着胆汁，全都呕在了冰冷的地板上，狼狈不堪。

“干得漂亮！老二！” 一个沉稳平静的声音响起。船长石大娘不知何时站在了舰桥指挥席旁，双手随意地搭在栏杆上，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窗外那惊心动魄的碎石风暴和前方张昊天那沉稳操作的背影，脸上看不出丝毫紧张，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保持航向，预计七分钟后脱离密集区。”

“是，船长！” 张昊天没有回头，声音依旧简洁有力。她的全部心神似乎都沉浸在与飞船、与这片狂暴小行星带的对话中。那专注的侧影，仿佛与身下的座椅、与这艘庞大的星海宝船融为一体，散发出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心折的魅力。

然而，这魅力对我这个正在经历生理极限折磨的新人来说，毫无吸引力。我瘫在角落里，像条离水的鱼，大口喘着粗气，浑身脱力，胃部还在痉挛。每一次飞船的急转、加速、规避，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神经和胃袋上。眩晕、恶心、冷汗……我感觉自己离当场去世就差那么一点点。

“啧啧啧，可怜的小土豆。” 一个带着幸灾乐祸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我艰难地抬眼，看到轮机长钱慧敏不知何时溜达到了我旁边。她脸上依旧蹭着新鲜的油污，手里还拿着一个多功能扳手，正蹲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狼狈的模样。“第一次体验‘老二’的死亡过山车？感觉如何？是不是比我的引擎‘洗礼’更带劲？” 她龇着小白牙，笑得没心没肺。

我连瞪她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虚弱地翻了个白眼，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行啦行啦，别死这儿，回头李奶奶又该骂我们污染她的地板了。” 轮机长撇撇嘴，伸手在工装口袋里掏摸起来，“我记得……好像还有点晕船药……以前翠花姐第一次坐老二开的船，吐得比你还惨，跟喷泉似的……” 她一边嘟囔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堆零碎：几颗螺丝钉、一小截绝缘胶带、一个闪烁着微光的微型能量块……最后，她摸出一个小巧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金属药盒。

“喏，李奶奶特制强力晕船药，保证一颗下去，天旋地转变风平浪静！” 她打开药盒，里面躺着几粒灰扑扑的药丸，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薄荷糖和机油的味道。她捏出一粒，就要往我嘴里塞。

就在她俯身靠近的瞬间，她口袋里那堆零碎中，一个亮闪闪的小东西被带了出来，“叮”的一声轻响，掉落在离我不远的光洁金属地板上，还滚了两圈。

那是一个徽章。

造型极其精致。

主体是深蓝色的珐琅底，上面镶嵌着银白色的、栩栩如生的星辰与锚链交织的立体浮雕。徽章边缘环绕着一圈细密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古老文字——“星际联盟海军学院”。在星辰与锚链的中心，一个小小的、几乎肉眼难辨的“II”字标记，仿佛诉说着佩戴者曾经的序列。

整个徽章在舰桥明亮的灯光下，折射出内敛而尊贵的光芒，与这艘充满野性力量的海盗船氛围格格不入。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张昊天操作飞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依旧全神贯注地驾驶着明空号在碎石流中穿梭。但轮机长钱慧敏——机械崽——伸向我嘴边的手却猛地顿住了。她脸上的嬉笑瞬间消失，眼神变得有些复杂，甚至带着一丝懊恼和歉意。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张昊天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的徽章，最后目光落在我脸上。

我下意识地看向航行长的方向。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小插曲，侧脸依旧冷峻专注，紧盯着前方翻滚的陨石群，手指在主控台上敲出一串清脆的指令。但就在刚才徽章落地的瞬间，我好像看到她握着方向舵的指关节，极其细微地收紧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磐石般的稳定。

“呃……” 机械崽飞快地弯腰，一把将那枚小小的学院徽章捞在手里，紧紧攥住，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她脸上的表情有些讪讪，把那一整盒晕船药直接塞进我手里，压低声音快速说道：“赶紧吃了！别真吐死在这儿！还有……这个……” 她晃了晃攥着徽章的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警告的意味，“……就当没看见，懂吗？别到处瞎咧咧！”

我虚弱地点点头，接过那盒气味诡异的药丸，也顾不上怀疑，赶紧抓了一粒塞进嘴里，用力咽了下去。一股强烈的薄荷混合着金属的冰凉感瞬间从喉咙蔓延开来，直冲头顶，那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竟然真的被强行压下去不少，虽然脑袋还有点晕，但至少不再想吐了。

机械崽见我吃了药，似乎松了口气，又恢复了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她把那枚徽章小心地揣回口袋深处，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力气依旧大得惊人：“行了，死不了了就起来吧！老坐这儿挡路！” 她眼珠一转，目光扫过前方张昊天那挺直专注的背影，嘴角又勾起那熟悉的、带着促狭和搞事意味的弧度。

“喂，老二！” 她突然提高音量，朝着航行长的方向喊道。

张昊天没有回头，只是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嗯？”算是回应，手上的操作丝毫未停。明空号正以一个极其惊险的侧滑，避开了两团互相撞击、爆裂开来的碎石云。

“咱们的‘白雪公主’殿下，” 机械崽用大拇指朝我指了指，“刚才体验了你的‘死亡过山车’，差点把胆汁都吐干净了！我看她这晕船的毛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以后跟着出任务就是个移动呕吐袋啊！太影响咱们星星海盗团的形象了！” 她故意说得很大声，舰桥里几个正在紧张工作的船员也忍不住投来一丝笑意。

张昊天依旧没有回头，但眉头似乎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

机械崽继续她的表演，语气变得一本正经：“我寻思着，光靠李奶奶那猛药也不是长久之计。得练！得让她适应！你看这样行不行……”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等咱们脱离这破石头堆，找个安全点的空域，你抽空，教教咱们公主殿下，开开小艇？就那种最基础的单人救生艇！让她感受感受什么叫真正的‘方向在自己手里’，没准儿练着练着，就不晕了呢？”

教……教我开救生艇？

我瞬间懵了。让我这个连自行车都骑得不怎么稳当、科目二考满五次才过的人……去开星际救生艇？还是在经历了刚才那番地狱般的颠簸之后？亲爱的轮机长这是在帮我还是想看我再次出丑、然后名正言顺地把我塞回泔水桶专座？

张昊天终于有了反应。她猛地一拉方向舵，明空号做出一个漂亮的桶滚机动，擦着一块巨大陨石的边缘险险掠过。巨大的离心力再次袭来，我赶紧死死抓住旁边的管线，刚压下去的恶心感又有抬头的趋势。

完成这个高难度动作后，张昊天微微侧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很平静，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像扫描仪一样扫过我依旧苍白的脸色和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她的目光里没有戏谑，没有轻视，也没有同情，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机械化的评估。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舰桥内只有引擎的轰鸣和仪器运转的细微声响。

终于，她转回头，目光重新锁定前方那片狂暴的碎石带，清冷的声音透过通讯器清晰地传来，只有一个字：

“行。”

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答应教的不是开一艘价值不菲的救生艇，而是随手递出一件无关紧要的工具。

轮机长立刻眉开眼笑，用力拍了一下我的后背，差点把我拍趴下：“听见没？公主殿下！你有福了！能让咱们‘老二’亲自教开船，那可是多少联盟海军学员求都求不来的待遇！好好学！别辜负了航行长大人的一片苦心！” 她特意在“老二”和“海军学员”上加了重音，眼神促狭地瞟了一眼张昊天挺直的背影，又飞快地扫过她自己装着徽章的口袋。

张昊天握着方向舵的手指，似乎又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舰桥外，一块巨大的、布满尖刺的陨石在明空号精准的规避下，带着不甘的呼啸，消失在幽暗的深空背景中。

前方，陨石的密度终于开始明显降低，狂暴的碎石流逐渐变得稀疏。那片混乱的、致命的“蹦迪场”尽头，隐约可见相对平静的星海。

而我，握着那盒似乎还带着机油味的晕船药丸，看着航行长张昊天那冷峻专注的侧影，想着口袋里那枚惊鸿一瞥、闪耀着海军荣光的银星徽章，再想到即将到来的、由这位“老二”亲自指导的救生艇驾驶课……胃里那股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翻腾感，似乎又有了蠢蠢欲动的迹象。

呼！

我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心脏还在因为飞船疯狂规避陨石的剧烈颠簸而咚咚乱跳，胃部似乎还残留着那种翻江倒海的痉挛感。额头上全是汗，手心也湿漉漉的。

窗外天色微亮。我大口呼吸着清晨微凉的空气，试图驱散梦境中那令人窒息的眩晕和呕吐感。

“张昊天……‘老二’……” 我喃喃自语，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航行长那冷峻专注的侧影，以及她操纵飞船时那种人船一体般的精准与从容。那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力量感，不同于战斗长翠花恐怖的肉身力量，也不同于轮机长对钢铁怪兽的狂热掌控，而是一种在狂暴宇宙中开辟安全航道的、冷静到极致的掌控力。

还有那枚徽章……星际联盟海军学院……那个小小的“II”……轮机长那瞬间的紧张和警告……航行长指关节那细微的收紧……

这里面的故事，一定很深。

“开救生艇……”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在梦里，这双手连星际钓鱼竿都差点握不住，。要去开能在宇宙里穿梭的小艇？还是在“老二”那种级别的教官眼皮底下？

恐惧和退缩的本能再次涌上心头。但随即，我想起了昨天的决心——要替姥姥好好活一次，不能再掉链子！也想起了石大娘平静的话语，赵姨刀子嘴下的豆腐心，翠花姐那看似冷漠的援手，还有轮机长虽然促狭却总是推我一把的善意。

晕船很可怕，开船很难，在天才面前出丑更让人难堪……但是，这难道不是又一个机会吗？一个笨拙地、跌跌撞撞地，去触碰那片星海，去学习掌控自己方向的机会？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窗外熹微的晨光，用力握紧了拳头，仿佛要抓住梦里那冰冷的方向舵握把。

“学！一定要学！就算吐死在救生艇里，也要学！” 这一次，我不想再恐惧和迷茫，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和对未知挑战的隐隐期待。我仿佛又听见姥姥指着小小的我对别人说“你看，我们家里头这伢子就是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