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种醒来的姿势 第36章 第三十个梦：梦境之主

意识在钢筋丛林的城市边缘悄然浮起。天空似亮非亮，仿佛晨曦出现前的某个凌晨被冻结，一直凝固到了黄昏：暧昧的光晕笼罩着世界。我漫无目的地走在陌生的街道上，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像被蒙上了一层富士胶片的滤镜：灰绿的主调透着复古的颗粒感，丝滑得如同旧时光的遗痕。行人匆匆，车流熙攘，我却像个透明的旁观者，与这胶片般的喧嚣隔着一层无形的膜。

豆大的雨珠毫无预兆地坠落。然而它们轻、静、慢，全然没有暴雨的狂暴。没有痛感，没有噪音，甚至没有瞬间的湿漉，只有圆润的水痕在地面无声洇开，如同大地自身生出的图案。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负离子气息，稀释了身处异境的些许不安。

突然，街上的人群毫无征兆地奔逃起来！我逆着人流的方向望去——一团巨大、翻滚着浓稠恶意的黑灰色“雾霭”正席卷而来！它的恶意是如此浓烈，几乎穿透毛孔，渗入骨髓。

跑！身体先于意识启动。可孱弱的体能很快暴露，那团不详之物急速逼近！千钧一发之际，脑中意念猛然一炸——对抗重力！身体竟真的瞬间腾空！初次的飞行狼狈不堪，高度与平衡全然失控。我只勉强滑翔了一小段，便仓促降落在冰冷的水泥牌楼顶。惊魂未定地四顾，黑雾似乎消失了。就在这时，一道闪电般的顿悟贯穿识海：这是梦！唯有梦境，才能解释这荒诞的飞行。恐惧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兴奋：如何飞得更好？

我开始了笨拙的练习。控制速度，维持高度，意念的发力却忽强忽弱。飞翔的快感令人忘乎所以，一不小心便冲得太高，诱发轻微的眩晕，又手忙脚乱地试图降落，结果像失控的过山车般忽上忽下地乱窜。这期间，我掠过了花车游行的斑斓、百货大楼的璀璨橱窗、CBD冷峻的玻璃幕墙……却无暇细看。最终，我飞离了灰暗的都市，闯入一片豁然开朗的草甸。蓝天白云，绿草如茵，世界的饱和度陡然升高，青翠欲滴，连凝实的云朵都像蓬松的棉花糖。又练习了片刻，地平线上，一辆醒目的红色罗孚古董敞篷车撞入眼帘——车里坐着的，正是我心心念念多年的哥特视觉系乐队吉他手K君！

狂喜瞬间淹没了理智！我“一个箭步”就想帅气地降落在偶像面前。然而，稀碎的飞行技艺背叛了我，我以一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狼狈地摔在了他的车前……

这不对！巨大的懊恼瞬间将我拽离了梦境。

我猛地醒来，灌下两口水，调整好姿势，带着强烈的执念重新沉入黑暗。粉紫色的雾气温柔散开——我成功了！回到了那关键的降落瞬间。这一次，我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回收意念力，终于，虽然不够潇洒但足够平稳地，落在了K君的面前。

没有多余的客套，我直视着他梦中那完美复刻现实、甚至更添一分神秘魅力的容颜，绽开笑容：“你好。我要带你去个地方，跟我来。”

目的地，正是我心心念念的《小径》——它只存在于我的幻想与梦境，是我私藏的、最适合与倾慕之人分享的秘境。梦中的K君完美契合我的想象：暗紫罗兰色的复古西服三件套，墨绿色领结一丝不苟，同色系的圆顶小礼帽下，是他标志性的、精致得如同艺术品般的哥特妆发，如同直接从PV中走出。

“好。”他温柔回应，声音带着梦中特有的空灵质感。

红色的罗孚车再次启动，无声地滑入前方弥漫的、充满邀请意味的紫色迷雾之中。

紫雾如舞台帷幕般无声退去，熟悉的景致温柔地包裹了我们。《小径》，它就在眼前，像一首凝固的视觉诗篇。

不宽，三人并肩便显局促。一侧，毛茸茸的森林茂密得近乎实体化，边缘深深浸入浓稠的墨色，仿佛有无数隐秘的生命在其中无声地蠕动、呼吸，散发着湿润泥土混合朽木与奇异树脂的微凉气息。它沉默而巨大，却奇异地不令人恐惧，只是安然接受它作为“森林”的存在本身。另一侧，溪水潺潺，清澈得能看清水底每一粒白沙的棱角，水声如玉珠轻碰，是这静谧中唯一的、令人心安的韵律。

水畔，那些奇异的“树”静静伫立。约莫三米高，树冠纤细地向上伸展，探入一片被夕阳余晖浸染的薄霭，如同无数手指，轻触着天际燃烧的晚霞。它们绝非尘世之木——没有寻常的绿叶。有的是蓬松如巨大彩色棉花糖的绒球，散发着近乎香草与莓果混合的微甜暖香；有的是粉绛色螺旋盘绕、薄如蝉翼的丝带，在风中摇曳时发出丝绸摩擦般的细微沙沙声。灰蓝、粉绿、奶黄、浅藕荷……这些从未在人间调色盘上调和出的色泽与形态，竟奇妙地共生共荣，氤氲着一层柔和的、自内向外的光晕，构成水岸如梦似幻的边界。

“看那株，”我指着最近的一棵，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仿佛在分享最珍爱的收藏，“像不像刚出炉的巨大蛋白霜？丝丝缕缕的浅粉淡紫缠绕着，轻盈地膨胀、绽放，暖烘烘的甜香就是它发出的邀请。” K君顺着我的指尖望去，墨绿色领结在微风中轻轻拂动，他微微颔首，镜片后的眼眸里闪烁着好奇与欣赏的光。

我们缓步前行。脚下是极软和的草地，干爽蓬松如新打的草垛，每一步都踩出细微的、令人愉悦的弹性。溪水清澈流淌，碎金般的粼光在水面跳跃、晃荡，看得久了，心神也跟着摇曳荡漾。

“哗——啪啪啪！” 水中倏然跃起一片幽蓝！那鱼儿小得像跳动的煤气火苗，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而炽热的弧线，又“啪啪啪”如骤雨般扎回水中，只留下几圈晕开的涟漪和转瞬即逝的蓝影。

“啊！” K君轻轻低呼，唇角勾起一抹孩子气的惊喜。他微微俯身，修长的手指戴着暗色的皮革手套，似乎想触碰那残留的水痕。

我们继续向前，目光被水底的奇观吸引。墨绿、粉紫、灰蓝、棕红的水草如舞者的裙裾，氤氲摇曳。细小的、闪烁着萤火虫般微光的浮游生物群如星河飘带，慢悠悠漂过；有壳上布满螺旋花纹、行动迟缓如微型寄居蟹的生物，背着闪亮的石英砂粒；还有形似半透明蜗牛、却拖着长长发光尾迹的奇妙生命，在水草间留下荧光的丝线。不知何处透来的光线，穿过这些生灵半透明的躯体，在水底白沙上投下游移不定的彩色光斑，宛如一场无声的光影戏剧。

“像不像一个微缩的异星都市？” 我轻声说。K君专注地看着，轻轻“嗯”了一声，那专注的神情，如同在聆听一段无声的乐章。

有风拂过。掠过皮肤与发梢，带来森林边缘的微凉湿意、水畔奇异植物的淡淡甜香，以及溪水本身清冽的水汽。它不暖，不凉，只单纯宣告着流动本身的存在，如同无形的手指轻轻抚过万物。

又一阵更大的水声响起。“哗——啪啪啪！” 这次跃起的，是足有筷子长的赤红鱼群！鳞片在夕照下如同烧红的炭块，带着灼人的热意，在空中短暂地燃烧，又纷纷坠回碎金溪流。

走着走着，时间的流逝感仿佛消失了。心头却悄然生出一丝探看前路的念想，脚步不自觉地加快。小径在前方拐了个弯，一座由累累紫藤花穗构成的拱门长廊悄然显现。紫、粉紫、浅蓝、奶白……花穗在微风中晕染出梦幻的渐变，浓郁的、蜜糖裹着柑橘皮的甜香扑面而来，几乎凝成实质。每一朵低垂的饱满花苞都鼓胀着，仿佛蕴满了珠光色的粘稠蜜汁。

“一定很甜吧……” K君喃喃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向往。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最丰腴的一穗。就在这时，一阵更强劲的风穿过长廊，紫藤花浪剧烈翻涌，浓郁得化不开的甜香几乎将我们淹没。

小径似乎走到了尽头。前方的路被一片更加柔和、仿佛由夕阳光线本身编织成的金色薄雾笼罩，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溪水在此汇入一片更宽阔、闪烁着星芒的水域，森林的边界也柔和地融入暮色。

我们停下脚步，站在小径的尽头，紫藤花廊的出口。夕阳的余晖为K君精致的侧脸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他紫罗兰色的西服在暮光中泛着深邃的光泽。

“要告别了。”他转过头，看着我，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一种梦境即将消散的空灵。他微微欠身，如同谢幕的绅士，圆顶礼帽的阴影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谢谢你，带我来这里。它……很美。” 他的身影在金色的薄雾中开始变得有些透明，边缘柔和地晕开。

“嗯。”我用力点头，心中没有失落，只有一种奇异的圆满感。“再见，K君。” 我知道，这不是永别，这只是我精心导演的这一幕的完美落幕。

他最后对我露出了一个浅淡却无比真实的微笑，那笑容如同投入溪水的石子，在我心湖漾开温柔的涟漪。然后，他的身影彻底融入了那片金色的薄雾，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空气中一缕若有似无的哥特式香水和紫藤花混合的余韵。

巨大的满足感和掌控感瞬间充盈了我的整个意识。我成功了！从狼狈的摔醒，到精准的重启，再到这完美掌控的散步与告别——我，就是这场梦境无可争议的导演、唯一的梦境之主！疲惫感如同温暖的潮水涌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安心与甜蜜。我不再抗拒，任由意识像一片羽毛，轻盈地沉入那更深、更黑、更香甜的睡眠之海。没有坠落，没有惊惶，只有被包裹的柔软与安宁。

……

意识再次浮起时，是被窗外真实的鸟鸣唤醒。晨光熹微，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金色的光斑。我睁开眼，熟悉的卧室天花板映入眼帘。昨夜梦境的每一个细节——飞行的失控与掌控、紫色迷雾中的红色罗孚、奇异小径上的漫步、K君那融于金雾的微笑——都无比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带着刚出炉般的温热感。

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一种巨大的、近乎膨胀的喜悦感从心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我坐起身，伸展了一下身体，感觉精神前所未有的饱满和轻盈。

我做到了！我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我修正了剧情，我引导了发展，我甚至……主宰了告别的方式！那掌控感是如此真实、如此美妙，它不再是模糊的愿望，而是昨夜真切体验过的力量。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油然而生。

原来，成为自己梦境的主宰，是如此自由而美妙的事情。我望向窗外晴朗的晨空，仿佛看到无数个等待被我探索和塑造的梦境世界，正如同那条《小径》般，在意识的深处静静延展。而钥匙，已然握在了我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