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总觉得一直有人盯着我。那不是来自某个具体方位的视线,无论我如何探寻,如何躲避,都无法甩开这种被注视的感觉!
起初我以为是我太累了产生了幻觉。毕竟搬家、工作、通勤都真的很累。可调整了一周,这感觉非但没消失,反而像生了根,越来越清晰。仿佛我只要暴露在空气中——无论是推开家门,还是走出写字楼的玻璃幕墙——那视线便如附骨之疽,牢牢地粘附上来了。它不带来实质的伤害,只是无休止地“看”,看得我头皮发麻,脊背发凉,仿佛被剥光了丢在众目睽睽之下。
挣扎开始了。我像一只试图摆脱蛛网的飞虫。
换个街区?从静安的梧桐小径走到徐汇的烟火弄堂。没用。那视线无缝切换,精准定位。
跨区?坐一个小时地铁,一头扎进城市另一头号称“绿肺”的森林公园。我深吸一口带着植物香气和腐殖质气息的空气,试图放松。然而,头顶那片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反而成了更清晰的画框——视线穿透层叠的绿意,毫无阻碍地钉在我身上,甚至比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更甚!仿佛这广袤的绿意,只是为它提供了一个更空旷、更便于观察的舞台。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还不够远?
绝望催生了孤注一掷。买票,坐高铁,去隔壁市。两小时的车程,窗外风景飞掠。车厢里人声嘈杂,食物的气味混杂。我闭上眼,祈祷物理距离能斩断那无形的锁链。出站,踏上陌生城市的土地,阳光刺眼。仅仅呼吸了三口异地的空气,那沉甸甸的、冰冷的视线,便如约而至,重新笼罩头顶,分毫不差。它无视距离,无视遮蔽,像一个设定好的程序,只要“目标”暴露在“空气”这个介质中,监控即刻生效。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这不是幻觉!绝不是!
医院成了下一个目的地。全套体检,从头发丝查到脚底板。结果冰冷地躺在报告单上:体重超标,血脂略高,轻度脂肪肝——都是现代都市人常见的“富贵病”。除此之外,一切正常。
“也许是压力太大?神经官能症?”内科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温和但带着职业性的疏离。
我摇头,指向自己的太阳穴,声音干涩:“医生,不是‘觉得’,是‘知道’。它就在那里,看着我。” 他理解地点头,开了一张转诊单:“去精神科看看吧。”
精神科的诊室更安静。量表、问询、简单的认知测试。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有着一双洞察秋毫的眼睛。她耐心地听我描述那无处不在的视线,那令人窒息的窥视感,那无法摆脱的黏着。她问得很细:何时开始?何种强度?伴随情绪?有无幻听或妄想?……最终,她放下笔,温和而肯定地告诉我:“从目前的评估看,你没有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状,焦虑和抑郁量表得分也在正常范围偏高一点。这种‘被注视感’……更像是某种强烈的躯体化焦虑表现,可能与近期生活事件或潜意识压力有关。” 她建议我放松,规律作息,必要时可以尝试心理咨询。
心理咨询?我苦笑。难道告诉咨询师,我感觉被老天爷装了GPS全天候监控?
体检正常,精神评估正常。这结果非但没有带来安慰,反而像一盆冰水浇在心头。这意味着,这感觉是“真实”的,却又是“不存在”的。一个悖论。一个只有我自己能感知到的、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更诡异的事情接踵而至——天气。
手机里的天气APP像个精神分裂的预言家,每天推送着花样百出的警报:雷电黄色预警!大风蓝色预警!暴雨橙色预警!热带风暴在海上生成!台风路径直扑沿海!朋友圈里哀鸿遍野,晒着被狂风吹倒的树、被暴雨淹没的车、被雷电吓得躲进被窝的宠物……然而,所有这些喧嚣的风雨雷电,仿佛都精准地绕开了我所在的那一小片区域。
我的头顶,永远是一片异样的宁静。
晴天。万里无云,阳光灿烂得有些虚假。或者阴天。铅灰色的云层低垂,沉重得仿佛要压垮高楼,却吝啬到不肯掉下一滴雨。最关键的是——风。一丝风都没有。树叶纹丝不动,像凝固的塑料片。晾晒的衣服直挺挺地垂着,没有一丝摇曳。空气凝滞得如同巨大的、无形的果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闷的阻力。走在路上,听不到风声掠过耳畔,只有自己单调的脚步声在死寂中回响。整个世界,在我周围形成了一个诡异的、绝对的“无风带”。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我和外界所有的气流扰动、所有的天气系统,彻底隔绝开来。
这太不正常了!简直……撞邪了!
恐惧催生了探索欲。光靠自己瞎想没用,我需要数据,需要验证!住得近的发小之一小Z,成了我唯一的战友和见证人。这家伙胆大心细,脑回路清奇,对这种超自然(?)事件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
“走!科学探索时间到!”小Z听完我的描述和天气观察,眼镜片后的眼睛闪闪发亮,像个准备解剖外星生物的疯狂科学家。
我们的“实验”开始了,目标:测试视线的强弱变化。
上天:买最便宜的短途机票。飞机爬升,穿过对流层,进入平流层。舷窗外是刺眼的阳光和无垠的蓝天。气压变化带来轻微的耳鸣。“怎么样?有变化吗?”小Z凑过来问。我闭上眼,努力感受。那视线……依旧在。穿透了厚厚的机舱壁,穿透了万米高空的稀薄空气,牢牢锁定。甚至,在如此空旷的、毫无遮蔽的高空,那感觉更加纯粹,更加冰冷,带着一种宇宙尺度的漠然。我脸色发白,摇了摇头。
下地:目标,郊区一个废弃的、开发成探险项目的浅层矿坑。戴上安全帽,跟着向导深入地下。潮湿、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泥土和岩石的味道。头顶是粗糙开凿的岩壁,昏黄的矿灯在脚下投下摇晃的光斑。越往下走,空间越狭窄压抑。空气仿佛有了重量,沉沉地压在肩头。“这里呢?”小Z的声音在坑道里带着回音。我凝神感应……奇妙的变化发生了!那如芒在背的视线感,真的减弱了!像信号被厚重的岩层屏蔽、吸收。虽然并未完全消失(它似乎总能穿透“空气”找到我),但那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确实被地底厚重的黑暗稀释了。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看东西,轮廓模糊,压力锐减。我长长舒了口气,对小Z点了点头。
去最空旷的地方:内蒙古大草原。飞机转汽车,一路颠簸。终于站在辽阔得令人心颤的草原上。目之所及,只有连绵的草场,地平线在极远处与天空相接。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渺小的我和小Z。“感觉如何?”小Z的声音在无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我的脸色却瞬间惨白!在这里,那视线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清晰、冰冷、浩瀚无边!它不再是一个点,而是整个天空本身!穹顶之下,无处可逃!我感觉自己像显微镜载玻片上的一粒微尘,被那无形的巨眼贪婪地、毫无保留地审视着每一个细节。
去最拥挤的地方:新疆大巴扎。人潮汹涌,摩肩接踵。各种语言、各种香料、烤馕和烤羊肉串的浓烈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热腾腾的、喧嚣的生命洪流。我被裹挟在人流中,身不由己地移动。小Z紧紧拽着我的胳膊,防止被冲散。“这里呢?视线还在吗?”她几乎是吼着问。我艰难地点头。视线感并未因人群的拥挤而有丝毫减弱!它精准地穿透无数攒动的人头,无视嘈杂的声浪和浓烈的气味,牢牢钉在我身上。仿佛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只是模糊的背景板,唯有我是被聚光灯锁定的主角。
结论,在小Z密密麻麻的实验记录本上被红笔圈出:
1. 露天场所:视线感极强,且空旷度与强度成正比。
2. 地下空间:视线感显著减弱,深度与减弱程度成正比。
3. 室内环境:与室外区别微乎其微,视线感持续存在。
4. 人群密度:几乎无影响。
5. 天气屏障:无效,无风带现象持续,但视线不受任何气象变化影响。
我们面面相觑,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和更深的不安。这玩意儿,不吃物理阻隔(除非是厚重的地层),不怕人多眼杂,无视天气变化,只认“露天”和“空气”……它到底是什么?
最后一项测试,我们来到了本地最高的大厦。也许是想在高处,在离那可能的“源头”更近的地方,做最后一次确认。也许是潜意识里,觉得那里是离“答案”最近的地方。
高速电梯平稳上升,失重感袭来。那窥视感,随着高度的攀升,也在同步增强,像一根不断绷紧的弦。
“叮——”
电梯门滑开,121层观景台到了。巨大的弧形落地玻璃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我迈出电梯的瞬间——
“嗡!”
口袋里的手机剧烈震动了一下。一条紧急推送,带着刺目的红色边框,悍然闯入屏幕:
【台风警报!今年第8号台风“竹节草”路径再次西调!预计将于今日傍晚在浙江沿海再次登陆!中心附近最大风力16级!上海将迎来强风暴雨!请市民做好防范!】
几乎是出于本能,我点开了推送里的链接——一张动态的台风路径实时云图跳了出来。
深蓝色的海洋背景上,一个巨大的、结构清晰到令人心悸的白色螺旋云团正在缓缓旋转、移动。它的中心,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形区域,颜色明显浅淡,甚至能隐约看到下方的海面……
台风眼!
我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契合所有线索的恐怖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的大脑!
无风带……绝对的平静……异常的天气屏蔽……越空旷露天越强烈的视线感……
难道……难道一直悬在头顶、冰冷注视我的……是……
我猛地抬起头,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视线穿透观景台巨大的落地玻璃,死死投向那灰蒙蒙的、压抑的天空!
就在那里!
厚厚的、铅灰色的云层之后,一个难以想象的、巨大到遮蔽了半个天空的、模糊的圆形轮廓,正缓缓地、不可阻挡地显现出来!它像一颗浑浊的、布满血丝的、属于某种洪荒巨兽的……眼球!那轮廓的边缘并非清晰,而是带着云气翻涌的毛躁感,但中央那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瞳孔”区域,却无比清晰!它正以一种绝对的、非人的专注,穿透层层阻碍,精准地……锁定在观景台内,渺小如尘埃的……我的身上!
那眼神!无法形容!带着宇宙尺度的冰冷、好奇,以及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纯粹的窥探欲!仿佛下一秒,那遮天蔽日的巨眼就要碾碎玻璃,将冰冷的、非人的视线实体,直接贴到我的脸上!
“啊——!!!”
极致的恐惧像冰锥刺穿天灵盖!我发出一声非人的怪叫,身体像触电一样一下子坐了起来,醒了。
心脏还在狂跳,耳膜嗡嗡作响,那巨眼带来的冰冷凝视感仿佛还残留在皮肤上。我颤抖着手,摸索着抓到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起刺眼的光——
“滴滴。”
一条最新的天气推送,安静地躺在通知栏:
【挺住!台风“竹节草”今天傍晚将登陆上海!强风暴雨即将来袭!何时减弱?】
我怔怔地看着屏幕,手指无意识地点开。台风路径图上,“竹节草”那巨大的螺旋云团中心,那个小小的、平静的、风暴之眼的标识,清晰可见。
“台风眼啊……” 我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诞感。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夹杂着哭笑不得的情绪涌了上来。
原来是这个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