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种醒来的姿势 第29章 第二十三个梦：砂丘

黑暗中，嗅觉率先醒来。一股气味，像干涸的河床底下翻出的陈年淤泥，混合了某种带着金属锈味的、极其细微的粉尘感，顽固地钻进鼻腔深处，硬生生把我从沉睡的边缘拽了回来。眼皮重若千钧，意识在黏稠的黑暗里浮沉。这味道……有点熟悉，却又有种诡异的陌生感。它不能单纯地被称为“臭味”，而是更像一种有活性的、带着冰冷矿物气质的腥气。这股气味沉沉压在舌根，带来一丝若有似无的、针扎般的刺痒。

太困了。意识挣扎不起，只想沉回无梦的深渊。就在它彻底滑落的最后一瞬，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卧室门缝下，客厅角落那片阴影里，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涌动了一下？像是一小撮深灰色的沙砾，在微弱的光线下极其缓慢地膨胀、收缩，如同沙漠里被风吹动的微型沙丘。

幻觉。肯定是困出幻觉了。我把自己更深地埋进枕头。

……

日子在不经意间蒙上了一层细密、顽固的灰。

起初只是觉得，客厅角落里那堆“总有一天会整理”的杂物山，轮廓似乎模糊了些？大概是堆叠的纸箱被压塌了吧。灰尘也明显变多了。明明前两天才吸过地，赤脚踩上去，脚底板立刻就能沾上一层均匀的、沙砾般的粉末。原本两天一次的吸尘频率，被迫提升到了一天一次。

接着，一天一次也不够了。早上刚吸过，傍晚回家，地上又是一层薄灰，在灯光下悬浮、沉降，带着那股越来越浓郁的、难以名状的怪味——不再是单纯的陈腐，而是混合了粉尘的干燥呛人、某种老旧石灰墙的霉味，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仿佛微小生物体代谢后的酸腐气。心头的烦躁和一丝冰冷的、毛茸茸的恐慌开始滋生。吸尘器工作的声音，从背景音变成了几乎每天固定上演的、带着焦虑的噪音。

一天两次。

一天三次。

滚轮滚过地板，发出沉闷的嗡鸣，卷起更多的灰。那些灰，细看之下，带着点不自然的深灰色调，颗粒似乎也更粗粝，像碾碎的岩石粉末。家具的边角、书架底层那些塞满旧物却从不打开的收纳盒、沙发靠垫的缝隙里，都积起了这种灰。而且不知为何家里似乎肉眼可见地变得“空旷”了些？那个装着旧毛衣针的藤篮呢？上次随手放在电视柜上的蓝牙耳机充电盒呢？还有river最爱的那个羽毛都快秃了的逗猫棒呢？好像都很久没见过了。

“啧，又放哪去了……” 我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习惯性地把这归咎于自己那混乱的、从小就被认为“注意力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的脑子。丢三落四，早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只是，空气里那股无处不在的、粉尘混合着异样腥气的味道，像冰冷的蛛丝，缠绕着每一次呼吸，让那份因找不到东西而掀起的烦躁，渐渐发酵成一种沉甸甸的、带着寒意的恐慌。这灰……还有这味道……太诡异了。目光扫过地面，有时会恍惚看到那些积聚的灰堆，极其极其缓慢地……像沙丘在沙漠热浪中无声地流动、重组？

太累了。神经衰弱了吧？我把自己扔进沙发，沉重的疲惫感几乎瞬间就攫住了我。

……

不知睡了多久，一个激灵猛地惊醒。寂静。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窗外没有车声，屋里没有熟悉的、猫脚踩过地板的轻响，没有互相追逐时撞到家具的闷响，甚至没有那令人安心的、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整个房子像被抽成了真空。

“猪毛毛？杨媛媛？river？” 我喊了几声，声音在过于死寂的空气里显得干涩而突兀。没有回应。一丝冰冷的、尖锐的不祥预感瞬间刺穿了心脏。我几乎是弹跳起来，带着一种近乎恐慌的急切，冲向它们平时最爱待的、有好几个猫爬架铺着垫子的猫房。

推开门。

昏暗的光线下，我最爱的狸花猫杨媛媛，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脸朝下趴在地板上！不是猫趴着的正常姿势，而是像一个昏死过去的人一样前肢上举，后肢像人腿一样伸直，正面朝下瘫在地上。不是猫科动物那种或放松或警惕的蜷缩，也不是舒适的侧卧，而是……一种僵硬的俯卧，脸深深埋在垫子的绒毛里，四肢以一种不自然的、近乎笔直的角度伸展着，像一具被遗弃的标本。

“媛媛？” 心脏骤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巨大的恐惧像海啸般席卷！我扑跪下去，颤抖的双手带着无尽的惶恐，小心翼翼地去触碰她毛茸茸的、本该温热的脊背。

指尖刚感受到那熟悉的绒毛触感，还没来得及用力抱起——

噗簌。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刺耳的碎裂声。

像踩碎了一块彻底干涸、硬如磐石的泥块。

杨媛媛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就在我眼前，毫无征兆地、瓦解了。没有液体，没有组织，只有无数小小的、深灰色的、带着浓烈粉尘腥味的颗粒，如同瞬间崩塌的沙堡，簌簌地滚落下来，散在我的手心里，膝盖上，地垫上……

那些颗粒，冰冷，粗糙，带着矿物特有的气味。

和我吸尘器里、地板上、家具缝隙里无处不在的灰色粉尘，一模一样！

“啊——！！！”

极致的恐惧和绝望撕裂了我的喉咙！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瞬间浸透了睡衣，后背一片刺骨的冰凉。急促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如同拉风箱。

还好……是梦……

“喵——嗷呜！！”

“喵呜——！！”

“喵嗷！喵嗷嗷！！”

一连串急促、尖锐、带着强烈不满和催促意味的猫叫声，像小锤子一样砸破了卧室的死寂。是杨媛媛！她完好无损地蹲在卧室门口，蓬松的尾巴像小鞭子一样啪啪地拍打着门框，漂亮的狸花脸上满是控诉，小鼻子一耸一耸，发出不满的呼噜声。

猪毛毛也挤在门口，圆滚滚的身体不安地扭动，仰着脑袋对着我发出又长又委屈的“嗷——呜——”，小爪子还焦躁地扒拉了一下地毯。river则从客厅方向传来更加高亢、频率更快的“汪汪汪汪嗷！”，声音里充满了被忽视的愤怒。

我呆坐在床上，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一种浓烈到几乎实质的、极其熟悉又无比怪异的气味交织在一起，猛烈地冲击着感官。那气味……混合了排泄物的臭、一种冰冷的矿物粉尘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活物的腥臊。

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卧室门缝外，客厅角落那个方向。那股在梦中如同死亡预兆的粉尘腥气，此刻正无比现实地、霸道地弥漫在空气里，钻进每一个毛孔。

“来了来了……” 我哑着嗓子回应，声音还带着未褪的惊恐颤抖。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

脚底传来一层熟悉的、薄薄的沙砾感。

我顿了顿，低头看去。

晨光熹微中，地板上均匀地铺着一层几乎看不见的、但在光线下微微反光的……深灰色细尘。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无声无息。而门口，三双不同颜色、但同样充满催促和控诉的眼睛，正齐刷刷地盯着我，伴随着此起彼伏、越来越不耐烦的猫叫声。

不就是忘了铲猫砂吗？至于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