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交加之夜,寂静与阴谋笼罩着整间草屋,黑色毫无遗漏地占据了每一个角落。
“那个老东西,早就该治治她了。事不会做,还吃得多,留着也是个累赘。”陈大夫人叹了口气,“都活了七老八十也够了,总不能全让儿女来照顾,我们也没那个钱。”
灯火幽暗,在她的对面,坐着个白眉白发的老头。
“夫人说的是,老夫自有办法。”
陈夫人眉开眼笑,高兴道:“那就好了,事成之后,好处少不了你的。只要把那瞎眼老太太赶走,我可算能好受些了。平日里忍气吞声,受了那老妇多少气。”
老头捋了捋白胡,“这件事,老爷可知道?”
陈夫人暗笑,“你放心,先斩后奏,他不肯也得肯。有个瞎眼老母亲在家里惹人烦心,我这是在替他分忧。”
“您说的是,我这正有一物,可解夫人之忧。”
说着,那老头从袖中取出一白瓷瓶,打开木塞,从里头倒出一物,置于掌中。
“有了这物,这事便能成么?”陈氏凑近了些,只见一颗豌豆苗大小的草,平平无奇,有些不信。
那老头见她生疑,这才笑着解释道:“夫人别急,这可不是普通的草,是好东西啊。”
“哦?”
她露出贪婪的笑。
此草名白日艾,生于安南,稀世珍宝也。山人含之入林,则猛兽辟易,目能洞地中,知沈琦处,但逾百日,则艾入喉,毛尾成而兽矣。
“听起来是个麻烦的法子,还需等上百日。要是在此中途出了什么差池,那还如何了得?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倒不如直截了当地一剂药下去,斩草除根也好。”
陈夫人冷冷含笑,火光映在脸上,有种虚幻的不真实感。配合着她惊天的言语,仿若妖姬从余烬中重生,带着无所在乎的空漠。
老头哈哈大笑,就是在闲话家常,丝毫不觉得这是多么阴暗的言行、勾当。
“夫人宅心仁厚,自然不会用如此不忠不孝的方式。老夫思来想去,觉得这个办法,最名正言顺,也能斩草除根。”他将东西交到陈夫人手中,“夫人您仔细想想,世人皆知心有恶则为妖,若能将一个大活人变成人人喊打的妖,即便她自说人畜无害,估计连亲生骨肉也未必相信。到时更无需脏了夫人的手,借刀杀人,可名正言顺。”
陈夫人叹了口气,嘴角却笑意渐浓,“倒也不是我容不下那瞎眼老太太,是她自己不中用。反正也迟早要死的,不过早晚罢了。若成了妖,说不定还能活上千年万年,多亏你想出的好法子。”
“夫人谬赞。”老头笑吟吟地说着,眼珠转了转,悄声道:“事成以后,除了十两银子,夫人可不要忘了那件事。”
他嘿嘿笑起来,尖锐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着,令人毛孔悚然,透露着贪婪而猥琐的**。
陈夫人站起来,“你放心。等到事成,那贱丫头自会绑了给你,也好消消她那股子狐媚劲。”
老头大喜,“那可真是多谢夫人了。”
“若非遇上你,我多年来的心病也好不了。”
陈夫人的声音空洞地回荡着,回声阵阵,忽然烛火被风吹灭,一切都被黑色吞没。
黑暗中,不知何处传来声音。
女人的声音凄凉而绝望,像自海的彼端涌来的涟漪,一整一阵,满布残痕,让人心痛,仿佛邪门的魔法。
是陈夫人。
当年我也不知为何,执意要嫁给陈天宝为妻,还说什么非他不嫁,不让我嫁给他我就去跳河。
我赌着一口气,爹娘劝不过我,最终同意了。
我们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对拜结成连理。
他倒是因得我母家助力一步登天,成了富商。
我也很高兴,因为这终于算门当户对了。可我不知道,门当户对,不止需要金钱。我更不知道,有钱人还可以变成没钱人。
我为他生了两个孩子,我以为他会爱我。
奇怪,他好像不喜欢我,对我没有任何兴趣。
他好像很怕我,对我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冒犯,但我以为那就是世人说的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穷小子只是贪我家里的臭钱,等我父母相续过世,母家的财产被分得一干二净,我失去一切,人老珠黄,他立刻就变了一个人。
我们夫妻终于有名无实。
我还要时常受那老妇人的气,她不顾一切青红皂白,只会袒护她的儿子。
我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个很可怕的人,我从前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然后。
他又不知在何处烟花巷找了那个贱人带回来作妾,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他,为什么他要这样?
为什么人人都可欺我!
我觉得我已经疯魔了。
一日,我悄无声息地在门外偷听,听到了答案。当初我对他的一片痴情,不过是醉心香的缘故。
原来,当初我的爱亦是镜花水月,是本就不存在的虚幻。
活在自醉的梦里,蹉跎岁月,到头来,不过一场空。
三里四邻都说我是个妒妇毒妇,他们说的没错,但从来不懂人是如何变成这般模样的。
为什么我好端端的人生会被糟蹋成如此下场。
我恨。
我不是你揽财的工具。
既然你让我失去所有,什么都不剩了,那我也要让你心痛一次。
毕竟,我不能失去你,这是你造成的。
天宝,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是你的母亲。
我说得没错。
那首歌啊,我也会唱。但《劝善歌》,从不是为我们所写的,却要由女人来传唱。
人生如梦一局棋,劝人切莫用心机。
万事随缘莫强定,凡事莫想登天梯。
为妻莫嫌夫贫贱,百世修来共枕眠。
三从四德守闺范,学个温良女中贤。
……
“阿融!阿融!”
齐融冷汗直流,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一般,身体僵住不动,嘴里默默念叨着不明所以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渐渐清醒过来,顿感头昏脑涨,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倒是许江涟将他扶住,顺势让他坐到地上。
风沙已停,空气中仍然散发着潮湿而沉重的味道,耳边嗡嗡作响,可听见房外人等的吵闹声。
“我没事。”他将许江涟轻轻推开,心跳咚咚不止,口中喘着气,他看见有丫鬟在门外端水候着,表情很是焦灼,“热的吗?快端进来给你家老爷喝了。”
许江涟敲了敲他的头,眉头快拧成了个结,忧心忡忡四个字已写在了脸上:“我看你现在才最该喝口热水冷静一下。都晃了你八百下了,我还因为你中邪了。刚才到底怎么了,整个人像被夺舍了似的?”
齐融也没瞒他,就一五一十地都和他说了。包括陈夫人的一些记忆和一些自白。
“门口那具女尸?真邪门。这家人还真是没一个好人,难怪怨气这么重,回头咱们请个人来消消灾要不要?”他脸拉下来,“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回去找神婆给你做做法。”
见那丫鬟给陈天宝灌下了水,齐融深吸了一口气,向许江涟摆了摆手,“那些卖弄玄虚的巫婆能有我厉害吗?一旁去,我再试一次。”
“你还想看死人的回忆,不要命了?不行,我不同意,我和你一起出门的,万一你有什么不测我不得被段师傅打死,多不划算。”许江涟拜了拜他,“别别别,我还年轻,还想吃香的喝辣的走南闯北赚些银两,不能命丧于此。”
“哪有那么严重。”齐融像赶苍蝇似的赶了赶他,“别捣乱,下次去。我得集中精神,或许可以救那个人。”
“救这些烂人做甚,多不划算,你倒不如先救救我吧,不见色怎能忘友?”许江涟低声叨咕一句,摇摇头,坐了下来。他盘了盘双腿,背靠桌角,好奇地看着齐融的一举一动。
随后,有丫鬟端了一碗热水上来,不知如何是好,江涟试了个眼色,让她照办。
闭上双眼,齐融集中精神,思考了一下当时的情景。
狂风大作,吊坠发光。
从先前的情况看来,关键应该是要有能与吊坠产生共鸣的力量。这里或许残留着陈夫人的魂魄,又或许受到房间里沙魇妖气的影响,在一定程度上被这个吊坠捕捉到并外化了。
真是个神奇的宝贝,总算知道如何使用了。
幸好原主的唯一遗物不是件可有可无的装饰品。
但是照片里的那两个人究竟是谁?
齐融思来想去,终是未果。不过事情算是有了些进展,这个世界的一切似乎和妖怪或多或少存在联系。
如果他的思考方向不错,突破口就在妖怪身上。
既然如此,那么人就不得不救了。虽说陈夫人也不是什么善茬,但听完方才那段自白,如果真的属实,奈他再纯良也想不出陈天宝应该畅快淋漓地活着的理由。
不过,他的母亲虽也不是善茬,却罪不至死。毕竟,醉心香是陈老爷点的,谋财害命的事是他做的,夫妻不谐亦是由他所起。陈母固然教导无方,但罪魁祸首的确不是她。
虽然齐融实在无法苟同将他人人生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恶行,但身为人母总是不得已地偏狭自己的孩子,仅仅在这一点上无可厚非。
所以还是救她一命吧,如果还活着的话。
果不其然,在陈天宝饮下那碗热水不久,很快房间里又起了风沙。
很快,吊坠又咔咔响了起来,发出幽幽白光。
不顾许江涟在一旁的一通废话,他很快找回了刚才的麻木感,耳边尽是气流掠过的嗖嗖声,心如同出于失重状态一般跳动不安,融入一片漆黑之中。
无光的黑暗里,有他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