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融伤感地看着她,终是未语,勉强抿了抿嘴,起身道:“姑娘,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转头,却见梁熹韫一脸漠然地盯着自己,还摆出是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一次都不愿正眼看向雨兰,垂了垂眸,往齐融怀里塞了个粽子。
他看了看,挠挠头道:“我不吃甜的。”
她耸了耸肩,爱答不理,爱吃不吃。
齐融忽然笑嘻嘻道:“丫头,帮我个忙啊。”
闻言,梁熹韫扫了他一眼,知他没安好心,不愿再理会,摆了摆手,自顾自往里走。
“很重要,你听我说。”齐融身形一动,闪到她跟前,宽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
熹韫欲泣,“我娘就是因为这样的人早早郁结而逝,你究竟会不会关心人?我难道在你心里还比不上一个外人?”
齐融把她拉到稍远的地方,免得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被雨兰误会,又让人伤心。
“可她不一样啊,总是有好人的。不是谁都忝在富贵之家,有这么多路可选,人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齐融晃了晃她的肩,笑意温煦,“帮帮忙,若你属实在不喜欢也用不着跟她搭话,看着她别出事就好。”
他又忽然心生一计,“回来我给你买一整只大熏鹅,全都给你吃,怎么样?想想都觉得香。”
熹韫抬眸,似笑非笑,却也不再怀思,“你哪来的钱?”
“这个……”齐融顿了顿,被问到了精髓处,尴尬的笑僵在嘴边,“这你就不用管了,人总有些秘密的。”
他总不能曝光自己每日给师父的药铺少记上一笔小账好偷偷存点私房钱的事。
片刻,熹韫点了点头,向他胸口猛锤了一下,算是应下了。
“你知道陈府怎么走么?那一带我们都不常去,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熟人,别迷路了才好。”
“放心,一会儿我让许江涟带我去,他不是本地万事通嘛,什么都知道。”
许江涟就住在段府对门,功夫了得,家里做陶器生意,与齐融年岁相仿,二人相谈聊得来,性格也合,只道相见恨晚。
熹韫点点头,只道:“我昨日听说,许哥不日就要走了,去城里打拼。你也得好好送送人家。”
齐融会意,和她告辞,转身走向雨兰。
“姑娘,那我这就赶去陈府了,你在这儿坐着,不出半日就会有消息的。”
雨兰站起来,声音微颤,“那怎么成,老爷夫人会责问的。况且,小兄弟你怕也不知道该怎么走过去。”
“小事,小事。”
齐融含笑,阳光打在他的脸上,显得很有正义感。而令他内心镇定的是,这次的事情,他有把握。
沙魇。
这么看来,那些书还是有点用处的。
但,究竟是谁至死都心怀怨恨,不肯放过陈天宝?他真的如此十恶不赦?
一切的答案,就要靠自己去寻找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独当一面办事,激动之余也有些心慌。
一分钟后,齐融出现在许江涟面前,看着他在满面尘灰地在院里一棵杉木下搓泥巴,不知有什么好玩的。
“呦,阿融,有几天没见了,病好干净了?”许江涟见了他,放下手中的活,取来毛巾擦了擦脸,笑道。
齐融摆摆手,不以为然,“老样子,几天便发作一次,习惯了。”
“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段师傅怎么说?”
“他什么也不肯说,可总觉得师父应该知道些什么。”
许江涟点点头,“毕竟是你师父,那句老生常谈的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对你好的事总不会不说,却让你病到现在。往更狭隘的说,你病了都没人帮他做生意,多不划算。”
有点道理,至少段子涯不会害他,是他在这未知世界中为数不多可以放心信任之人。
“你们都是生意人,满脑子都是划不划算,没意思。”齐融咧了咧嘴。
许江涟道:“我没段师傅有才,什么行业都精通,只能子承父业做做雕塑陶器这些手艺活,但我不才,总做不精致。”
“那有什么关系,锅碗瓢盆一类,能用就行,即便精雕细琢之物,不是行家倒也看不出细微之差,我觉得已经做的很好了,不信我买一个。”
许江涟摆手,“赚你的钱多差意思,回头还得请你喝酒吃肉,不划算。”
他总这样,划不划算挂在嘴边,却也只是打趣罢了。
“诶,过几日你不是就要到城里去了?”
许江涟眼神有些黯淡,语气中有些不悦与悲伤交织的杂响。是啊,一个人奔走他乡,无依无靠,怎么也不能说得上是件好事,世人美其名曰“历练”,但脱离舒适,其实总意味着难过辛苦。
他咳了一声,“提这个做什么,珑泽城,说不远也不远,舟车劳顿几个月也就到了。今年的节是过不了了,总有一日还要回来的,人嘛,总是这样悲悲欢欢、散散合合。你以后要没什么事去那儿看看我,涟水瓷坊,你问人便知。兄弟一场,我盛宴招待少不了。”
“对了,今日来是想问你件事。”齐融颔首应下,不知是悲是喜,忽然想起什么来,忙道:“我现在急着去什么陈府一趟,那家的老爷叫陈天宝。”
许江涟忽然苦笑,“怎么,你也喜欢凑热闹?”
齐融一惊,觉得有什么不对,“怎么回事?”
“你不知么?”许江涟站了起来,“刚我才听从镇北回来的伙计说,陈天宝好端端地活活把他家夫人给掐死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怔了一怔。
什么,被掐死了?
陈天宝遭遇妖祸尚且没闹出人命,反倒是她夫人没逃过一劫。
“你菩萨心肠,倒也别为那家人难受。”许江涟摆了摆手,露出了几分不屑,“我先说那个死了的陈夫人,平时我就看她不顺眼,来咱们店里买个东西讨价还价,态度差且不说,一不顺意便大吵大闹,闹得我们生意都没法做。听说她还经常打骂下人,在外好像也不是很清白。那个陈天宝也好不到哪去,具体的事情我不太清楚,可早些年他伤天害理的事也没少干,如今这样也只能说是因果报应。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齐融道:“便是那陈夫人差人来请师父过去,师父这几日不在,我打算过去看看。”
“人都没了,你别过去了,多晦气啊,大过年的。”
那不成。
待齐融简单与他讲了事情始末以后,许江涟拗不过,连忙叫了辆脚程快的马车,与他一同前往陈府。
“所以,你觉得是一种叫做沙魇的妖怪在作祟?”
齐融沉思,“按照那位姑娘描述的症状来说,应该是这样没错。但那本书上没有记载如何除妖,我最多也只能让他清醒过来。至于怎么除妖,说不好。”
许江涟眼睛一睁,“你要救他?我看让那种人渣疯了才好。”
“我管药铺的,医者仁心嘛。”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这道理你清楚吧,把人家好好的女孩子残害成那样,怎么说也得受千刀万剐,不然多不划算。”
齐融皱眉,“你想法太阴暗了,这样不好。”
许江涟耸了耸肩,“神仙,恕我无法参悟您的高尚。我就觉得好人应该有好报,坏人就该下地府。”
话说是如此,但事实却并非这般简单。
好人并非是一味地好,坏人也并非想象中的那般恶毒,人性永远不是非黑即白。这个道理,齐融在前世就想明白了。
所以,不论发生什么,他始终相信大多数人们的内心都是善良的。
究竟是何物,让心蒙尘?
……
人们眼中的元胡镇分东西南北中五个区域,镇子不算大,从镇中到镇北也并不远,不过十几分钟的功夫,马车就便陈府门前停下。
陈府门庭若市,围着一群一群的看客,很显然是来凑热闹的,有的高谈阔论,有的低声细语,无不在对今日种种指指点点。
花了几分钟打听,齐融大概了解了一些线索,随和和许江涟一起从后墙翻入陈府中。
不出所料,陈家在三里四邻眼中吃相都足够难看,几乎没人同情他们的遭遇,都说是咎由自取。今天一早,有人看到雨兰从陈府中被扔出来,随后不久,陈府里便炸开了锅,发了疯的陈天宝怎么拦也拦不住,仿佛像怪力缠身一般,挣脱开一众人等的阻拦,直向陈夫人而去,二话不说便死死掐住她的脖子,眼珠快要从眶里蹦出来,任凭陈氏如何反抗也无济于事。
众人使出浑身解数拖了拖不开,敲也敲不晕,又想起陈氏平日的亏待,最终反倒直接不干,眼睁睁地看着陈夫人口吐白沫,失去气息。
“这一家都没什么好人,小心点别被整死了。”许江涟在前探了探路,手指了指左,低声对齐融说:“这边走,经过偏门,很快就能到。”
“你怎么这么清楚?”
许江涟自信地说:“那当然,他们也算我家的老客户了。”
话音刚落,只听得前方一声厉呵,惊得二人僵在原地。
只是个家仆。
“什么人,未经允许就擅闯陈府!”那家仆说话有些结巴,很明显狐假虎威的态势,底气也不足。
也是,如今老爷疯癫,夫人惨死,再猖狂的下人也不敢再造次,出了事没人担。
许江涟扬了扬眉道:“这位是镇中的段师傅,专程出来给陈老爷治病的。”
啊——
眉头一皱,齐融疑惑与惊异在脸上一闪而过,看到许江涟自信满满的表情,心中险松一口气。
那人一听,竟然没怎么怀疑,反而满脸堆笑起来,十分殷勤地把二人带至老爷房里。
可能在人们心中“段师傅”就是一副年轻有为又神秘古怪的形象。
齐融小声嘀咕道:“你怎知他不认识师父?”
“猜的,实在不行就拿我的身份压一压,搞定这种人再好办不过。一会儿演的像点,把段师傅那种不可一世的傲慢态度拿出来。”
“你还挺懂呢。”
“我可羡慕你了,我一直想让段师傅收我为徒,可是他不肯,总是再三推辞,之后我都不好意思再问。”
“当他徒弟不是件容易的事,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我知道,睡大觉,吃夜消。”许江涟哈哈一笑。
“熹韫那丫头,天天在外头乱说话。”
“梁妹妹吧,表面上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其实灵巧,心思也细,很有主见,将来会是个很能独当一面的女子,你师父他从来没有看错过人。”许江涟正经道。
谈话间,二人来到雨兰所住的房子门前,这里也还是乱成一团粥,下人不知所措地站着,陈夫人的尸首只是被薄布裹着放在檐下,群龙无首,也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去办。他们辗转到房内,里头东西几乎被砸了个稀巴烂,整间屋子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处处是令人窒闷难熬的气息。
陈天宝被五花大绑,仍然死不罢休,使出浑身气力在挣扎,像头嗷嗷待宰的肥猪。
“他还有意识么?”齐融皱了皱眉。
“不知道,把自己夫人都杀了,总不会是故意的吧。”许江涟边说边捂着嘴,“阿融,你难道没闻到什么怪味么,让人很难受。”
“没有啊,就是空气有些闷。”
说着,方才那个将他们引过来的小厮在外头就应道:“可不是有怪味,我们满府的人都不敢在里头多待,像是要把人弄晕死过去一般。”
“我要先出去了,真受不了这味道,我在外头等着你,有什么事就喊我。”
齐融点点头,有些不明所以,什么味道?
难道因为他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在某些方面并不受影响?
话说回来,前几天在阿梅婶婆家中,师父的反应也有些反常。那时,齐融记得他说过一句,“在这充满妖气的空间待久了,人也会变得不正常”。
难道他们闻到的气息就是妖气?
如果确实是妖怪作祟,有妖气是理所当然的。
齐融看了地上的陈天宝一眼,不禁悲叹道:“你究竟是害了什么人,才能引来这样的妖怪?真有些不知道该不该救你。”
他本以为陈天宝已经没有神智,只是本能地挣扎,不想话音刚落,有沙哑之声自他口中传来,“救……”
原来还有点意识,不过话都说不清楚,和没有也差不多了。
齐融挑眉,“好,先治了你再说,什么孽都只有人活着才能偿还。如果你现在听得清楚,待你清醒之后,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明白吗?”
陈天宝的身体仍在挣扎,但却使劲点头,仿佛这是他活命的唯一机会。
“好,我知道,活命要紧。不过雨兰姑娘的命就不是命是不是?”
齐融自己都惊呆了,自己大概太入戏了,越说越起劲,说话的语气怎么听起来竟和师父有些相似。
陈天宝连连摇头,喉头发出呜呜的声音。
“谅你现在说不上话,否则这绝不是如此敷衍的答复就能解决的事,好自为之吧。”
他环顾一周,一旁恰好有一盆清水,像是不久前才打好用来擦拭地面的狼藉,不过因为混乱便未被使用。
冷水浇泼,那就浇吧。
洗洗身上的肮脏,但水可否能擦净心中尘埃,这不好说。
哗啦——
外头的人听到声响,不敢进屋,但在门口观望,看到这一幕,也不得连连大惊。
“段师傅,这是做什么?”
齐融定了定,装成一副不可一世的傲慢态度,“多问什么,做你们的事去。想让你们老爷活命,就再备两碗热水来。”
此话一出,外头的人也不敢多言,只应声照做。
四下人散,齐融看着浑身湿透了的陈天宝咳嗽不止,挣扎的动作在一瞬间停了下来,呼吸断续而急促,明显有了好转。
“救……救……”
齐融闻声点头,“好,已经在救你了。”
“不……救……”
他皱了皱眉,不明所以。
这到底是救还是不救。
没有任何征兆——
不知何处起风,风中带着无数的沙粒,吹得他眼神迷离,整个屋子都咯咯作响,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房中散去。
整个空间陷入黑暗,只能听见风沙的哀嚎呼啸。
嗒嗒——
有什么东西打开的声音。
感受到胸口有什么东西在激烈地震动,仿佛在呼吸,齐融低头一看,是那个翻盖式碧玉吊坠,不知何时翻开,正向外发出幽幽白光。
他紧紧握住吊坠,耳旁尽是嗡嗡声,感受着如水般的冰凉,知道自己正在脱离原来的世界,向一片未知的灰色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