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融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师父今天有点阴晴不定,感觉无论说什么都能挨骂。
那就无所谓了,“师父,不至于吧……也不过就是给您提个意见,何必动这么大的气,别年纪轻轻就气坏了身子。”
段子涯微微眯了眯眼,含义不明地笑了笑,像是讽刺,“你又有什么大道理要说?”
“不是。”齐融想了想,说:“我只是觉得您可以稍微平静一点。”
他说的是实话。尽管平日里师父的脾气实在也算不上太好,但更多地也只是表露几分恩威并施的傲气,倒也没有到三言阴阳怪气、两语倔□□躁的程度。而今晚却一反常态,实在不令人感到奇怪。
“出门时没准备,在这充满妖气的空间待久了,人也会变得不正常。”段子涯轻舒了一口气,转而对胡旭道:“怎么,享受着我们为你带来的平静安逸,却又质疑我们的决定?人之将死,其言也未必就善,万念俱灰之际,又谁不想鱼死网破。妖与人之间明刀暗箭僵持多年,你虽为人舍命,但本质为妖,也未必没有私心。我又何必要信你?”
胡旭点点头,“没错,你自然可以不信是我,不信我是应该的,但是作为长辈,我该给年轻人提个醒。”
段子涯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挖苦道:“还长辈呢,马上就要归西了。”
胡旭释然一笑,觉得达成了共识,从袖中取出一个纸条递给他,上面写的应该就是段子涯想要知道的情报。
“那又如何,于妖而言,时间本就不是什么重要之物。纵使死亡,终也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下去,不必悲伤。”
他边说着,段子涯边挥手驱着附近的妖气,不迭连连皱眉。“你的妖力越来越弱,竟然连基本的气息都藏不住,真难闻。好吧,你既说自己不会难过,也放得下她老人家,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至于我的事,也不必你操心。就这样吧,取你性命,还不是分分钟的事么?”
胡旭露出了视死如归的眼神,微笑起来。
“谢谢。”
段子涯看向齐融,“你会?”
“哈?”齐融看着他,“你教过?”
“当然。”段子涯笑道:“我曾在你睡着的时候告诉过你。”
齐融把眼睛眯成了一个生动的“=_=|||”,这和没说过有什么区别?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搞笑,忒不正经了。”
段子涯道:“那是你修行不足,无能于梦中闻声。不过,我再说一遍就是了。”
虚耗,恶鬼也。衣绛犊鼻,跣一足,履一足,腰悬一履,搢一筠扇。所至之处,财银失损,库藏空竭,人心悲忧。其形不一,若化人则难辨。于灶内燃灯,以新灯焚旧灯,击鼓三声,可除之。
“除。”
古人夜半明灯灶中,檠以迎新,谓之照年,亦曰照虚耗。
旧不去,新不来,残陋之室,荒荒院落,已有三十年未曾真正迎新。人心所向之心,是财源广进,是顺心遂意,是天降之喜。
人们本能地恐惧邪祟,哪知邪祟之物,本也从‘新’中诞生,并愿为它们眼中的‘新’倾注一切。
有些冷……
不是寒风吹过的悚然,而是生命流逝的钟声波动。他能清晰地体会到意识的破碎,能至微至寸的感受到自己的正一点一点地消散,身体在失活凋零,化为阴燃的残渣。
好像也没有那么痛,甚至连麻木的感觉也没有。
虚耗眼中,是梦幻般的五色流火,全身的光芒如同星斗一般散开,如同它未竟的心愿般闪闪发亮。
她没事就好了。
她没事,我就放心了。
这一次,她会真正快乐起来。
“要记得我说的话。”
齐融久久不语,内心感叹。
那么你的快乐呢,于你而言,那应该也很重要才对。给了他人新生,而自己却厄于旧日,最终魂消魄散,悔?
三声鼓声响起。
他知道答案,回应已不重要。
齐融忽然之间明白了什么。
片刻,旧灯被火焰尽数燃尽,只剩下几块余烬,溅出的血肉化作四散的飞灰,迸射出点点火星子,黑色的烟飘荡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段子涯不做声,看着残烬化为乌有,脸上没什么表情,算是表达对逝者的一点尊重。
良久,齐融看向他。
“结束了,挺无聊的。”他耸了耸肩,抬头看他,竟是一脸轻松,不觉愣住,“方才不是还挺伤感的,现在怎么反过来了,想通了?”
齐融想了想,道:“或许这也算一场新生吧。”
段子涯耸了耸肩,“还挺有哲理的,妖死尚且有灵,人死就万事皆空了。所以啊,咱们还是好好活下去吧。”他看向在一旁躺了许久的阿梅婶婆,叹口气,从里屋随便拿出一条毯子给她盖好,再附身观察了一下情况。
“婶婆她有事么?”
“刚才说了没事就是没事。看起来只是被暂时魇住了,不日就会醒。等她明天醒来你帮个忙,请她到我们家来,就先睡你后面那屋。”
齐融愣了愣,问道:“做什么?”
段子涯整了整衣裳,抬头环顾四周,“我很守承诺的,得把这房子拆了,重新盖个好的,。”
“旧房子,挺有纪念意义的,别拆啊。”齐融顿了顿,说道:“虽然胡旭已死,但这里还会留有痕迹的。”
“必须这么做。”段子涯的态度很坚决,“正是由于太多的痕迹,这里的物品都有胡旭生活的痕迹。可别忘了,随着虚耗的消失,所有人三十年来对他的记忆就将被尽数抹除。若是这个房子留着太久,总会露出破绽的,对老人家不太好,可能还会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绝症。”
“要是这段记忆凭空消失,那不就意味着在大家的记忆里胡旭在三十年前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齐融细思极恐。
“那能怎么办?也许会比亲眼见到自己儿子的尸体来得好受些吧。三十年,真是太久了,也许能冲淡很多事情,于人而言是半辈子,于妖也是一场苦旅。今后多照顾着些吧,毕竟亲戚一场。”
二人合力将房子收拾好,掩上门窗,将阿梅婶婆转至内室的床上,为她关好房门,随后漫步在夜色之中。
“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
“既然大家的记忆已经清除,那为什么我们还能记得关于胡旭的事情?”
“所以说,不必担心,总归会留下些痕迹的,无论如何。”
齐融似懂非懂,虽然没有解释原因,但这说的确实是实话。与其考虑为什么不会忘记,倒不如记住那些痕迹。
会留下痕迹的,一定会的。
请他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被记得,在记忆中留下痕迹。
山风冽冽,侵人肌骨,呼出的白气弥漫在空气中,又絮絮飘散。
微雨。
段子涯走在街上,咳了咳,缩紧了衣服,“真冷,先别回去了,陪我去吃点消夜暖暖身子。”
“大过节的,早打烊歇着了。”
“没事,等会儿我去敲老陈的门,有生意不信他不做!”
“人家陪老婆孩子呢,没空理你。”
……
夜色渐浓,波澜在平静中悄悄蔓延。黑暗之中,殷红如血的眼睛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二人的一举一动。
暗处,弓弦震动,一支长箭从远处的山坡上“嗖”地一声迅速飞出,割破空气,带着凌厉而尖锐的啸声,如同一道紫色的雷电划过天空,直扑目标而去。
那箭混入夜色,无影无形,极难察觉。
几乎就在一瞬间,段子涯脸上打趣的笑容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满是杀意的锐气。
锃地一声——
佩刀自他腰间飞出,刀在凉薄的月下却反射出灿烂千阳般的金色光芒,烈耀破迷,只是轻挥,朵朵剑花于剑尖勾勒,将那箭矢斩成几段,哐当哐当地掉在地上。
什么情况?!
齐融未反应过来,脑中嗡嗡作响,待看见地上掉落的木箭碎片才意识知道发生了什么。
被偷袭了。
“这……好险。”他下意识地看向师父。
段子涯神情平淡,盯着远处的山坡看了好一会儿。山坡上竹叶密密,在这一片夜色中更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师父,还好你没事。”齐融将那木箭碎片自地上一一捡起,在手中转了转,注意到箭镞有些奇怪,但也看不出什么端倪,索□□到段子涯手中。
片刻,他才开口:“是冲你来的,箭射向的是你,和我没关系。”
齐融懵了,“我可什么也没做。”
“表面看来是这样,但事出必有因,人不害物,物不惊扰。不过,从明日起,为师得为你补补课了,原本以为你都会了。”段子涯从后面推着他往前走,“好了,现在没事了,走吧。你走前面,我当保镖,去吃消夜。”
齐融回头看了他一眼,“真没事?刚刚要是真射中我了怎么办?”
“这个嘛……那么我平日里就能多吃几碗饭,还能多些时间出去玩。”段子涯笑了笑,“你赔。”
齐融一脸荒唐地看着他,表情写明了“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摇了摇头,虽心有余悸,也不再理他,径自往前方走。
左右望了望,那股**裸的挑衅与威胁感渐渐散去,他微呼一口气,收了剑。
看着手中的几枚木箭残骸,上面满是妖气。
原本以为事情就这样了结了。此刻应该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恐怕这一切才刚开始,还很棘手。
“真麻烦!”他心里暗骂一句,脚步加快,跟了上去。
但——
还是别将你们牵扯进来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