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轻山上的云淡寺,是我们猴妖一族修行的天然圣地。对我们妖怪来说,接近自然,远离尘世,吸收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便是修炼的要旨。
话说回来,那里离元胡镇也不算远,山清水秀,阿融有机会真该去看看,当年有很多人生失意的孩子都会去寺里拜拜,据说很灵验。
当然,若遇到其他猴妖,不必提起我,不要踏进这条污河,它们眼里的我早已是异类中的异类,是想要尽全力抹去的耻辱。
它们怪我是应该的,据说我们猴妖在一种妖怪里是最接近「天」的存在之一,自堕是不可饶恕的恶行。
好的好的,扯远了,还是要说回很久以前,我和胡旭相识的那天。
……
三月的云淡寺外,是一片一片的紫云英花海,更远处,犹见安静淡然的毛竹林,或许是前人摘种的缘故,还零零稀稀地散落着几棵刚发芽不久的银杏。
那段时间,除非天气恶劣,胡旭每隔几天都会登风轻山一次。
他在找山神,村里的巫医说,眼下只有山神能治好他母亲的病。
事实上这几乎等于没得治了。猴妖一族就是人们所谓的山神,而连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治疗百病的仙力。
人就是这样,无力回天的时候就求神问佛,呼天喊地,寻找或许并不存在的神明。
可笑,山神不但治不好凡人的病,自己有时也可能遭遇不测。遭人捕杀,剥骨取脑,供人赏玩,都不是没有的事。
而身为那不幸中的一只,被捕后的小猴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设法从笼子里逃出来,却不想沿着红土山一路滚下来,掉到碎石堆里,受了重伤。
躲过一劫,却也没能免过一遭。
待它醒来时,已在胡旭家里。他祈求山神救母,却不知自己救了神。可笑的是,神其实并没有无边法力,反而自己也朝不保夕。
母亲用装谷子的竹筐临时给它搭了个小窝。当时她大概五十几岁吧,很慈祥,丝毫没有病入膏肓的样子,只是看起来有些疲惫。
夕阳落下,温柔的夜降临凡尘,细雨似波浪般涌来,震动着它的内心深处,疼痛渐褪。
母亲看着窗外的雨,似乎在怀念着什么,口中喃喃自语,不久唱起了歌,悦耳之声传入它的耳中。
原来她还会唱歌呀。
“人生如梦一局棋,劝人切莫用心机。万事随缘莫强定,凡事莫想登天梯。亲戚近了少往来,朋友钱财互莫欺。君子之交淡如水,酒肉朋友少相陪……”
胡旭笑吟吟地从厨房里跑出来,把刚洗好的梨递给母亲,上前逗小猴子玩了一会儿。
“母亲,方才唱的是什么,还怪好听的呢。”
阿梅笑了笑,“是《劝善歌》,很久以前,你姥姥——也就是我的母亲教我唱的。真奇怪,我都已经差不多忘了她的样子,周围也再没有记得她的人了,可是我仍然记得这首歌,它就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忘也忘不掉。还记得吗,你小的时候我天天唱给你听。”
胡旭摇头,“不记得了。我觉得内容也不好,说的道理很玄乎。什么命不命的,我们年轻人不信,只要我好好努力,将来我们家一定能过上好日子的。”
母亲的气息微弱了些。
“娘其实并不在乎贫富贵贱,你要知道,有些东西并不是金银财宝就能买回来的。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就会让很多人羡慕。”
“陈家就没钱,过得凄凄惨惨,天宝每次见了我就愁眉苦脸,叫苦连天。”
阿梅知道她在顶嘴,只是叹息,“人不能只看浮在表面上的东西,只有自己的感受才是世间最坦诚的,它从不骗人。”
胡旭默然,盯着旁边的小猴子看了看,也不知道心里在想着什么。
良久,他点了点头,轻轻依偎在母亲肩头,“好吧,母亲说的总是有道理的。你的病快些好起来,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一定会的,天底下没有母亲会舍得抛下她的孩子。”
“也没有孩子舍得永远离开母亲。”
它在那个家待了几天,母慈子孝,令人欣慰。可是,想到这个家庭即将破碎,取而代之的会是一片缟素,心里寒意顿生,很愧疚。
命运是场弄人的把戏。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应该继续活下去才对。
当时,猴成了一种风气,富贵人家常常花大价钱收购,有时满山地找。明明将小猴卖给镇上的大户,就会有一笔不小的收入,母亲最后的日子能过得好些,还能给胡旭攒点彩礼钱。
可母亲坚持不要。
她说:“就算有人觉得这理所当然,我们家也不能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钱没有可以再赚,良心没了上哪里要得回来。你明儿就把它送回去,没准它能把消息捎给山神大人呢。”
或许她知道猴子就是山神,也或许,她清楚笼中兽的命运,将死之人亦不愿意世间再多出一缕孤魂。
胡旭点了点头,照做,第二天就把小猴放回山里。
“好啦,你自由了。”
小猴恋恋不舍地看着他。
胡旭笑了笑,“怎么,不舍得回去?我真可想把你给卖了,这样就能活得体面些,可惜母亲不肯。快回去吧,你的家人一定很着急。”
说这话时,他是什么心情呢?
即便他这么说,但一定是心怀善念的。至少,他真想让它回去。
小猴动了动。
“都说猴子有灵性,能修炼成仙。你能帮我去问候问候山神,让她治母亲的病吗?”胡旭露出了悲伤的表情,“家人是我们在这世界上重要的根,没了母亲,我什么都不剩了。”
人类似乎把这种悲哀称作‘孤魂野鬼’。
那时它不懂。
后来它懂了,他却忘了。
……
空气中是泥土的潮湿气味,小猴妖在林间跳来跳去,于群妖间没日没夜地问,终于找到了那个他迫切需要的答案。
猴妖有长达千万年的生命,而人类仅有短暂几十年时间,二者对生命长短的认知亦大相径庭。即便为她续上生命,于它而言没过多久,胡旭的母亲还是会离世。
大家都觉得不值,或许真的不值,即便如此,它也认了。
“妖与人其实没什么不同。妖心,有时反倒比人心纯粹得多。即便是暗自许下的承诺,也永不违背。我也许下了一个承诺。作为人们口中的山神,我想实现胡旭的愿望。不论如何,要让他的母亲活下去。”
虚耗轻轻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以百年的修为作为交换,它得到了那个唯一的解药。毕竟,修为没了可以再练,但魂散难以再聚。
值了。
猴妖连夜跑下山,把解药混在她喝的草药中,纵使无人知道这一切,但心中喜悦万分。
果然,不日后阿梅的病奇迹般地痊愈了,整个人就好像复活了一般,很精神。村里人都说是山神显灵了,她说都是放猴归山的功劳。
它在族里活得憋屈,体弱多病,从小便受尽排挤,这是第一次受到赞语。
胡旭也很高兴,母亲痊愈后,没让她干什么活,反倒更加勤快,到处拉活,和一帮朋友开始做起生意,日子眼见地就快要红火起来。
财富似乎对人类而言是比一切都重要的事情,胡旭也不例外。二十岁对他来说是奋斗的好年纪,却也是最懵懂无知的年岁。
世俗是一个巨大的牢笼,身在其中,无人能够免俗。
他变了,就像掉进了钱眼子里,没日没夜地干,确实赚了很多,拿身体换的,说到底,也是拿感情换的。一开始,他三天两头就会回一次家看望母亲,生怕她出了什么事。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日子少了许多,渐渐地,他变得脚不着地。母子之间的情感交流越来越弱,任凭阿梅再如何劝,他固执地不肯再回头,我们都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大事。
有一晚,他甚至与母亲争执不休,最后恶语相向,一走了之。
人心究竟是怎么变的?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人间的一切如同流水,会流来的,就也能流去。几年后,胡旭攒了足够的钱,在镇上开了家杂货铺,雇了几个人。
好景不长,外面发生了很大的动荡,物资留流不进来,店自然也就开不下去,那家店很快就倒闭了,还欠了一大笔债。
母亲拿出所有的嫁妆为他还上了,但家里几乎是什么都没了。她其实觉得没什么,可能人老了见得多,觉得这些算不得什么大事。可胡旭是个输不起的人,这件事以后,他便成日闷闷不乐,茶饭不思,渐渐显瘦下去。
现在想来,家财空空,喜事成悲,简直就像虚耗作祟一般。
人们总是在过年时点燃灶火、击鼓驱邪,驱的便是虚耗一类邪瘟病疫,祈祷来年财富充实。可如果虚耗是由心而生,那才是真正的可怕。
妖的修为或许可以救命,却也难以挽回人类万念俱灰的意志。
胡旭回不来了。
他犹豫再三,仍然服了毒,死在世间的跌宕与磨难里,魂归高天。
至于么?
我不理解,直到如今也是。
是谁在一个微雨之夜,依偎在母亲肩头,用小儿撒娇般的语气说出“没有孩子会舍得永远离开母亲的。”
小猴妖发现时,他身体扭曲抽搐,已然无力回天。它在窗边看了他一夜,他流泪,它亦流泪。直到他痛苦的抽搐渐渐停止,眼中的光芒逐渐消散,归于黯淡,归于虚无,仍可见心底的不甘与苛烈的愤怒。
原来,平平安安度过一生是件这么难的事情啊。
它已无能为力,救不了任何人。
母亲尚在酣梦之中,不知她的爱子已然弃世而去,将留下她一人在这无常的世间独自叹息哭泣。
猴妖好不容易救活了一个人,如今却又要让她面对比死亡更加悲惨的结局。没有依靠,她将孤苦一世;儿子轻生,她将背负晦气的骂名。
出于自私,它又做了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滋生了罪孽,把她与我都推入了深渊。其实,从我散尽修为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把这妖生的所有欢乐都寄托在了这一家人身上,可是事与愿违。”虚耗抹了抹眼睛,“真是讽刺。”
齐融喉头有些哽咽,想了想,说:“命运谁也无法参透,所以世人干脆不信命运之说。谁又能知道按照原来的样子就一定会有更好的结局呢?愿意为别人舍弃一切,超乎生命的本能,是很伟大的事情。”
“伟大?从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或许我救母亲可以说是报恩,但是后来呢……这世上就再也没有那只小猴妖了。我坐在窗前,盯着胡旭尚有余温的尸体,舍弃原形,堕成虚耗。没有时间了,而虚耗是这世上唯一一种无需任何修行,便能随意化作人形的妖。它变成了胡旭,为了母亲,要一直演下去。”
齐融将面前的灶饼推给他,示意他吃一个,露出欣慰地微笑,点头道:“是人都会累的,你做的足够多了。累了,就去休息吧,没人会责怪你。”
“等我说完,让我说完。”虚耗有点想哭,但是强忍住,“我说这些话,没有想要为自己洗脱。胡旭是不会让母亲劳累的,三十年来,我借母亲的身体出门做买卖,回来后再把那些记忆还给她,与她自己经历了一切没什么不同。然后就继续演胡旭的样子,是我一开始认识的他。母亲很高兴她与儿子的关系恢复如初,成日笑眯眯的。可是渐渐地,她也没那么高兴了。又是因为钱财,我知道,她所有压箱底的财物都早已拿去当掉替胡旭还掉,没了底牌,人心里就没了底气,故而生忧。而且无论再怎样干活,也无济于事。那是理所当然的,虚耗败财,家里住进虚耗,财物便会不受控地逐渐减少,离了金银财宝,没人会高兴。”
真是惊人的事实,齐融在心中微微一叹,若换作是人,真的会为他人的恩情做到这个份上么?
世人总会谩笑这等痴愚之行,可谁又敢说自己没有在一瞬为纯粹的共情所感动。
“可你的确将她的欢乐延续了,胡旭的死不是你的错,而你救了婶婆,从某种意义上,也是救了胡旭。身份不一定决定性质,别以恶妖自居。”
胡旭没有否认,只是悠悠叹息一声,随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外头很安静,很久没有爆竹的声响,想是各家各户都已经熄灯休息。风从窗纸的破口处贯进来,带着几丝凉意,带着熟悉的湿润泥土气味。
“这像是从山里吹来的风。”胡旭看着摇曳不定的烛火,像是在自言自语。
“风轻山上?”
“是啊,家在喊我,我想回家了。”
齐融一怔,眼中泛起了一点泪光,微笑着点了点头,“嗯,回去看看。”
胡旭站起来,走向母亲,看着她沉睡的样子,眼底却透露出了坚决。
“这是唯一的办法。”
齐融没有犹豫,点点头说:“我会帮你。”
胡旭欣慰一笑,“一直以来,我好像都只有一个选择,可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抉择。这一次,她会再快乐起来。”
“一定会的,我向你保证。”
“当年,我把胡旭安葬在后山的半坡上,那里每年四月都会开满白色的延胡索,我在石碑前做了用白蜡做了记号。以后,就麻烦你了。”
“好。”
“说起来……段师傅出去了这么久没回来?”
闻言,齐融咧了咧嘴,清了清嗓子,抬高了音量,“师父他一直就在门口听着呢。”
话音刚落,门外的人咳了咳,慢慢走进来,微嗔道:“叫我干甚?”
“不是去散心了?”
段子涯不屑地双手环胸,似笑非笑,“刚回来的不行?怎么,这么快就讲好了?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作死啊,你说对吧,爱徒?”
“你分明都听了呀。”
段子涯不再理他,微微正色说:“你现在就是一心求死?为了报一个恩情,废了修为,散了原形,现在还要舍弃性命,你可曾有一刻后悔?”
胡旭摇摇头,“从来没有。若不是当日他们母子施以援手,我怎能活到如今。若母亲能够如往常一般健康,我愿陪她一世。”
段子涯淡淡道:“可惜,你做不到了。即便如何压抑自己的虚耗妖力,好让这虚财耗命的诅咒延缓一些,可你终归是要进食的。你该想到终有一日,你苦心孤诣所构建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你说得对,那我只好以死谢罪了,将这些说出来反倒轻松多了。”
段子涯点了点头,“其实你就算不讨死,我也会除你。”
离别之期到来,却也没有觉得太过悲伤,就像只是一位羁旅已久的朋友准备归乡。有悲痛,但更多是感动。
段子涯皱着眉头看他,啧嘴道:“你找我来,不会就是为了讲个故事吧?嗯,故事我们听完了,接下来,你可以乖乖入土了吧。”
胡旭笑起来,似乎没想到他这么幽默,叹口气说:“这么多年来你都是这个性子。你说得对,我会坦然接受消失的宿命。不过,不应该是现在,我还想讲些话。说起来,按年纪算,我还是你的长辈呢,话不应该放尊重些么?”
他突然的反差令段子涯大为吃惊,脸上几乎大写着“你没事吧”, “什么毛病,有话就说。突然这么嚣张,倒像我有求于你。”
胡旭笑起来,拍了拍手中的铁扇子,其实从现实来看,只是个茶碗。
“难怪大家都说段师傅聪明,马上就听出来了。不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虽然我不是人,但也不至于太难为您。”
“好不意思,我需要申明一下,我是镇上的镖师、药师,也算是个商人,但我有我的原则,在这些身份之前,首先是个驱魔降妖的术士。和恶妖打交道,当我傻?”
“普通的情报您肯定没有兴趣。”胡旭说,“但若是事关明日公社……”
段子涯忽然有种被威胁的不耐烦,“不知死活的蠢妖,你有几斤几两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行,你若不听也罢,现在就除了我,大快人心。”
“我平生最讨厌被别人威胁,尤其今日还是像你这样的货色。”
齐融觉得场面有些尴尬,便问:“明日公社是什么东西?”
段子涯看着他,沉默了一下,随后道:“没什么。”
“告诉我。”
“真的没什么。”
“师父。”齐融拖长了尾音。
“要找你师父就去找,我不是你师父,别来找我。”话毕段子涯不再理他,转头向胡旭抬手道:“说你的条件。”
“我有三个请求。”
“那么你得分享三个情报给我,不接受讨价还价。”
“自然如此。第一,我离去后,请好生安顿母亲。”
“这倒不难。”
“再来,我希望你能在手底下安排个简单的事给母亲做。”
“这也不难。说到底是亲戚一场,应该的。第三个呢?替你家盖个新房子?总感觉你把我这当许愿池了。”
“其实对元胡镇的人而言,你就是这样神通广大,无所不能。”胡旭讲的很严肃,话里没有客套。
闻言,段子涯愣了愣,目光像结了一层薄雾般逐渐暗淡下去,陷入了一番沉思。
良久,他说:“我不认为这是在夸人。但是说吧,你最后的请求。”
“这话或许你不爱听,但作为过来人,我求你不要固守一隅,这样毫无意义,该来的总会来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样下去,付出的代价将更大,到时候就再难回头了。”
段子涯:“……”
“目前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你比谁都清楚。好好想想,这样的世道下,元胡镇这个世外桃源将会面临怎样的处境,它能容得下这样的眼中钉,肉中刺?”
“齐融!”段子涯踢翻了桌子,将胡旭吓了一跳,怒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