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海觉得自己和行尸走肉别无二致,每次说得那么豪情壮志,他又做得到什么?
现在又是在靠别人,那些愿望太远了。
他说要救回世界,结果一个个送走朋友;他说要带实验室的人走,却只有自己活着;他说永远不会原谅齐悠楠,却与齐悠楠再次并肩,渴望逼真的面具下是真实的血肉。
甚至他现在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竟然走出朋友的墓地,又来打深渊了。这会是他击败的最后一个深渊,是他旅途的终结。
因为朋友已经不在,家人也是假的,他走不下去了。
妈妈虽然是真的,但从各种意义上而言,她离自己太远了,甚至从未见过面。舅舅也是真的,但是自己再也找不到他了。爸爸也是真的,但是爸爸并不在乎自己。
虽然和加姐约定了再见,但再见本身就是一种遗憾,是一种永别。
还有妈妈的愿望,和自己的愿望一样远,看得见在远处却怎么也够不到。
反复的心死后,他已经燃不起信心了。夸下海口的那些自己,就是个笑话。
晓海走到往前冲的齐悠楠旁边,对他说:“齐悠楠,那场架我们别打了吧。”
“你说什么?”
“我不想和你打那场架了!我走不下去了!”晓海用尽了最后的勇气,第一次说出来出尔反尔的话。
齐悠楠以为他在开玩笑,说:“那你要走到哪去啊?”
“我想放弃。”
齐悠楠停住了,他欲言又止,最后问:“你认真的?”
晓海不说话。
“你就这样放弃了,那他们死了有什么意义?”
“我问你,有什么意义!”
“不光是凌晨、泮星洋、陈小晞,还有云博士!还有那个世界的所有人!”
火焰从林中空洞蔓延,深渊带来的热融化了一切。
“我做不到!我什么都做不到!”晓海嘶吼着,泪如雨下。
齐悠楠愣住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很自私,自私的让晓海出现在这个世界,自私的让他背负那么多。
他长叹一口气,安静的说:“原来是说,让你去拯救你的世界,我去拯救我的世界。”
“既然你走不下去了,那我就帮你拯救我们的世界。既然你明天不认我,那从明天开始我是安宁海,从此齐悠楠就是安宁海。”
“如果你愿意,今天,我找办法摘下装置,带你走。”
齐悠楠说出了这辈子最大的话,那距离是想象不了的遥远,是比奇迹还要奇迹的不可能。
晓海呆滞的听他说出这些话,好像看见齐悠楠的脸破碎,变得如自己一般。
连危险到来都不曾发觉。
燃烧的火焰袭来,齐悠楠马上拉着晓海往回走。
“齐悠楠,我不知道。”晓海低下头说。
虽然那确实很好,那一瞬间他也很想不顾一切的答应,但……
“我不想再看到别人死了。”他说。
“不会了。”齐悠楠又夸下海口,他知道路上死的人只会更多,但此时,他只是为了安慰晓海而又许下一个谎言。
晓海知道,不能再相信一个骗子的话。
“不会再有任何人死了!”
晓海听着他吼,忽然想到,自己也是骗子啊,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说出来的话根本做不到、做不到。
“跟我,走!”
雨林像张纸片,烈焰瞬间将一切燃尽,留下条往前行走的红线,背后是落败的灰烬。
齐悠楠想,自己早就该带他、带朋友们走了,在还没有去往深渊的牢狱里,在所有人还活着的那些昨天。
来不及了,现在只剩下一个燃尽勇气的晓海。
没办法了,那时只存在一个欺骗自我的“齐悠楠”。
他停下脚步,竭尽全力想把火推回去,汗水不断流出。很快,他发现深渊的热在自己之上。
不是4级,也不是3级。
1级。
他记得和3级交手的感觉,勉勉强强能打败,而这个,他根本撑不下去。
一瞬间的凝滞后,他听见晓海说:“为什么不用水?”
齐悠楠看向他,忽然释怀般对自己说:“对啊,水,氢氧元素。”
“这里附近应该有条河直通大海。晓海,你能把海都叫来吗?”他看向身旁的友人、亲人、自己。
眼中光圈流动,晓海无比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在炽热的世界里声如洪钟。
“你要看看那天的后来,我长进了多少吗?”
那一刻,齐悠楠愣了神,他呼气,向他露出多年前连自己都已忘却的笑:“好啊。”
他们携手抬起,一如齐悠楠带他打败深渊的那个世界毁灭的夜。
上次,他们水火相容,这次,他们双流唤海。
一同。
水从江河、从湖泊来,从遥远的大地起始与尽头汪洋来,从四面八方,涌向火海。
树木遇见了它一生都不会见过的光景,千百里外的蔚蓝聚成漩涡浮于上方,水滴旋转着跳跃。
往空洞去、往深渊去。
整个人间都因他们变成了海,而他们站在水上,像身处世界彼端。
齐悠楠的眼里又泛起泪花,视线模糊着却仍看向前。
这种并肩作战的感觉真好。他想起了宣告那天,想起了大家还在的一切,忽然希望自己出生在那个地球,没有变异能力,没有这一切。
“阿溟说的话都是真的,你不要讨厌他。”他说。
晓海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字,看向他:“什么?”
齐悠楠眨眼让泪流下,表情并未随着哭而改变:“他肯定是真的把我们当家人,因为他很傻,连撒谎都不会。”
“我们都是一家人,还有云博士,和陈小晞、泮星洋、凌晨。”他对上晓海的视线,缓缓的将贴在脸上的面具撕开,扔下:
“好吗?”
他们的手早已放下松开,而安宁海在那个炽热的上午后再次向晓海伸出手。
晓海愣着,从前都是他问别人,而今天,别人也需要他的答案了。
他和自己曾经问出的所有问题一样,选择了不回答。
他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答案。
无解,就是答案。
他相信不了自己,也相信不了一个抛下过一切的人。在决定让自己以替罪羊出现的那一刻、在不顾朋友跑走的那个牢狱的夜晚。
你又把我们当什么?
齐悠楠合嘴将问题咽下,他没有纠结那个得不到回复的问题,而是将伸出的手顺势放向晓海头顶,淡淡的笑:“你好像,长得没我快了。”
空洞上方,深渊未尽,死去的灵魂让世界喧闹万分。
没有朝阳未起也不是红日将隐,面前却出现了逐渐落幕的天空。大地、树木皆从地平线下方升起,如同翻卷的浪花,也是翻页的书籍。
这像极了梦境般的场景,可惜让一切发生的不是大脑的活跃,而是来自异世的深渊将要毁灭所有生机。
大海击碎不了深渊。
晓海怔怔的看着,竟觉得有些遗憾。他的年少热情已经燃尽,也不再有力气唤水来,于是叹息:“又要到终点了吗?”
“晓海,你忍一下,会很痛。”
安宁海做出了一个选择:“让我再自私一次吧。”
在晓海愕然的表情中,安宁海握住从地里飞出的石片,将他的右臂砍下。
晓海已经被胸口的痛、大脑的痛麻木了,再也哭不出声。
安宁海脱下自己的上衣包住光秃的肩,而晓海感觉自己要晕了。
那只鸟大叫着发出警告,不知有没有将信息传送出去就被安宁海用引力压扁。他撑不了太久了,也知道自己终究是遇到了打败不了的深渊。
那就逃吧。
像当时逃去另一个地球那样,休息一下吧。
“胸口的伤都没有死,还能把水从那么远的地方控来,你绝对会撑过去的!”安宁海背起他,往远方。
一个巨大的龙卷风出现在他们旁边,将周围的物体吸进身体。
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不要停下,不要停下。
安宁海感觉身体越发靠后去,控制身体也很吃力,与风拔起河。
“晓海,我们一定要找到将一切挽回的办法,一定要离开这里。”
等回去再睡吧,等找到了家再睡吧,这里太危险了。
安宁海铁了心一定要带着晓海活下去,于是他竭尽全力向前、向前,不惜一切。
晓海半垂着眼,看眼前的人拼尽所有,只为一线生机。
为什么呢?反正什么也做不到啊。面对强大的敌人,他们也逃不了啊。
“走!”安宁海大声喊出来,龙卷风在被他变小。
在朋友死后,晓海忘记了那些无畏的自己,而安宁海,正逐步带他找回。
有勇气,真好。他想。
土地已经遮盖住他们上方的光线,这本书,即将翻向下一页。
“我们,走!”
他们往外飞去,在书页外见到了尼莱索沃。
面向精英,安宁海和那个晓海一样并未退缩,因为他本就无所畏惧的来,孤注一掷的走。
他带着晓海像一阵风飞过,就算无路可走也要永不停歇。
突然,他控制不了自己,往回退去。
“打败它,我就当作没找到你们。”尼莱索沃说。
安宁海被控到了他旁边,那种惊人的力量自己完全反抗不了。
“为什么?”安宁海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我讨厌逃跑的人,也讨厌深渊。”
话音落下,他们被迫回到了原点。安宁海落在地上,放下了晓海。
“既然天要塌下来,那就顶上去吧。”
他举起双臂,要将天托起。
不管有没有力气,就算用血肉之躯,也必须去。
“晓海,只要活下去,你就自由了。”安宁海笑着,他已经无法从深渊手中夺回土壤的控制权,身体也快没有力气。
“你就,自由了。”
晓海听清他的所有话,在掉落的大地下方、在生命的又一个尽头走向安宁海。
他也举起还在的一只手,再最后一次燃烧心脏,好像流光的血又重回身体。
“海,还没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