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燕飞
十月,御花园里的菊花都开了,花房培育出了新的品种,宫里的女人平日里闲来无事,如今玄烨也不在宫中,想要争宠都没个机会,赏花便成了她们仅存的娱乐,于是三三两两的结伴而行在御花园里笑得比花儿更美,当然,这世上总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燕飞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芳儿尽了一个嫡母该尽的责任,每日都抽出空闲去看看那个已经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只是拿人参续命的孩子。玄烨出宫一个月承祜就哭闹了大半个月,无论儿子怎样声嘶力竭的哭碎她这个母亲的心她都拼死忍住没有给玄烨报信,只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每天带承祜去玄烨的书房里待上片刻,带他闻一闻父亲的气息也是好的,小小的人儿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忧愁,慈母的意志力早已在边缘徘徊,借着燕飞的事情赶忙给在外的丈夫报了信,公主怕要不行了,皇上是否能回来见上一面?承祜也不大好...
报信的人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跑了个来回,急急忙忙从外头带来了皇帝的口讯问二阿哥怎么样?是不是病了?哪里不舒服?太医有没有好好照看?务必要将方子呈给他过目,再派一名太医院官接到旨意即日启行日夜兼程赶往盛京亲口汇报二阿哥的情况。玄烨的旨意里充满了一个慈父的担忧焦虑,但却没有只字片语是有关那个从小就被送到外头养大的女儿。
承祜没有生病,太医院官自然也不必前行,芳儿赌了口气让人去回玄烨说承祜一切都好只是有些想他了,另外又命人多提几遍燕飞的事。去的人这回回来的迟了些,带回的口信也随和多了,皇上让皇后好好照顾两个孩子,尤其是二阿哥。没了。
芳儿看着在病痛中仿佛没有知觉沉睡的燕飞想起了幼年的自己,父亲从来不管她的死活,也不惧怕她是哪个皇子定下的人,嫁前从父这四个字不知让多少女儿尝尽苦楚,父权至上的国度里父亲对待孩子的态度永远不需要讲道理,你只要知道谁是父亲谁是儿女就够了,父亲说天上有两个太阳那就是有两个太阳,父亲说你是无用之人你就是无用之人,你要是敢驳斥一句那就是不孝狂徒,天下再没有你的立足之地。父亲与孩子之间的关系就被这条定论一直统治了千百年无法翻身,上至帝王下至平民,没有人能逃开‘孝道’的压制。
孩子是母亲的命,尽管是分隔已久的孩子。
芳儿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安如,简直不敢相信安如从前是宫里第一个得到玄烨盛宠的女人,安如是玄烨破例让她整夜留宿在乾清宫里的女人,更是去南苑都一并带上的女人...是否一个男人的爱真的就这样变幻莫测来去无踪呢?
安如握着女儿的小手,眼泪不自知的往下流,面上却很平静,女儿的手有一些凉,她将温热的唇凑上前去呵了口热气再用自己的手轻轻揉搓着。
“安如,会好起来的。”芳儿伸手按在安如的肩上说着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语。
“御花园的花都开了,皇后娘娘不去看看吗?”安如目光呆滞的与她说着话。
芳儿答不上来只得沉默。
安如轻轻笑了笑:“我是皇上的第一个女人,皇上待我一贯宠爱有加,风光无限的时候宫里有多少女人都来舔过我的鞋底求我的提携,落寞之后无人理睬也是意料之中,如今公主病了这么久,这一个月来只有皇后娘娘和归滢来看过。若说宫里还有什么真正善心之人的话那么东珠小主也算一个,只不过东珠小姐眼高于顶,结交之人都是名门望族之后,饱读诗书之材,再不济也是良家子,我这样卑贱的出身大约是入不了她的眼的。”
“安如,你缺的并不是我们的关怀。”
安如自嘲的勾起嘴角:“娘娘说得不错,只可惜娘娘圣眷优容从来看不清这座皇宫既是歌舞升平的天仙宝境更是冷酷无情的活死人墓,所有人都在争夺皇上的宠爱,因为有皇上的宠爱才能让我们活命。”她将自己的双手递到芳儿跟前,“娘娘看看我的手,我从前在宫里当宫女的时候是不做粗活的,皇上曾经夸赞我的手细腻白皙,后来我不得宠了,也没有名份,宫女们都敢嘲笑我,衣裳也没有人洗,一应苦活累活都要自己做,这双手是再也见不得人了。”
芳儿低头看她的手,冬日里那双手已经生了冻疮,通红又浮肿,果然是没有半点美感。
气氛冷得让人心慌的时候太医端着药走了进来,恭敬的跪在芳儿脚边请了安就要去给燕飞喂药。
“不必去了,公主走了。”安如凄凉的笑着说。
芳儿心里一惊扭头去看那个面色灰白的孩子,这些天来她一直都是这样,无论母亲如何呼唤她求她她都没有再睁开过眼睛,但她尚有微弱的气息,这让她们始终怀抱着一点可怜的希望。芳儿看着她想起小时候夭折的弟弟,幼年悲惨的往事冲上脑来,她心慌的站起身子离床远了一步,颤着声音让太医赶紧去看看状况,那个年迈的医者很快重新跪在她跟前痛哭流涕的要她节哀...
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生死了,但芳儿仍旧不敢置信一个人的生命竟然是这么脆弱,脆弱到她进屋来的时候她明明还有气,脆弱到她不过和安如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她就悄无声息的走了,她的离去和她的诞生一样平淡无奇,牵不动母亲之外任何人心里的半点涟漪。
“安如...”芳儿张嘴想安慰她几句,但话语哽在喉中就是说不出口,她自己也是个母亲,要她如何说出节哀顺的话来,要她如何说出不要太难过的话来?
安如将薄命的女儿抱起搂在怀中,摆脱了压抑已久的情绪失声痛哭,嘴里嚷着女儿苦命嚷着丈夫无情,芳儿站在一旁,安如的哭声让她想起过世的母亲因而难以喘息,只得残忍的转身出了门。
安如睁着一双泪目看着皇后离去的背影停止了哭声,看了看怀中的女儿,又看了看自己那双手。任何人都会有同情心,若能抓得住便是她翻身的良机,不用很多,一点点就够。
“皇上怎麼还不回来!”芳儿往坤宁宫去,忧伤的心情让她暴躁的埋怨起来。
“小姐派出去的人已经有几拨了,该收到的旨意皇上也收到了,想必盛京那边实在是脱不开身皇上才赶不回来的。”梧儿跟在她身后,见她急了眼连忙为玄烨开脱几句。
“天大的事会比自己的女儿更重要吗!”
话一说完,芳儿自己就顿住了,她停下脚步站在冷漠的秋风中。天大的事情会比自己的女儿更重要吗?可是她甚至怀疑玄烨是否还记得燕飞的名字,是否还记得燕飞的模样,除了坤宁宫里帮她哄孩子的那次之外他再也没有抱过这个女儿,燕飞的母亲也失宠已久,他哪里会为他根本不上心的一对母女考虑呢?芳儿重新迈开沉重的步伐想起自己的童年,据说母亲生自己的时候父亲是不在的,母亲生弟弟的时候父亲因为有了嫡子而高兴过,但是不喜欢的女人生下的孩子所以不值得他高兴到立刻跟首领请假回家陪伴妻儿,母亲...连死的时候都没有来得及见父亲一面。芳儿曾经也在心里为父亲开脱过,宫廷不比别处,规矩格外森严,何况父亲的职务是保护皇上的安全哪里能随意请假呢?可当她入了宫之后才发觉自己从前的天真,家中正妻生下嫡子这是天大的喜事,没有急事的话任何首领都会毫不犹豫就准你的假,可见父亲当年不是不能回家,是不愿回家。
“小姐,你可千万不要多心啊。”梧儿不知道自己的小姐想到了什么,但她熟悉她脸上那种可以被称之为绝望的表情,只有在想到父母的时候才会有的表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噩梦仍旧是噩梦么?已经可以原谅大人了,但就是忘不掉是吗?
“当然比女儿更重要了。”她没头没脑的答了一句,声音平淡又无力,拥有整个世界的男人永远不愿意多给自己的女人一点点同情心,她不得不承认这是男人的通病,父亲只是发挥到了极致而已。
“小姐...”
“你再让人去跟皇上回个话,就说公主没了,不必特意请他回来,他要回来就回来,不回来就算了,然后再派人往慈宁宫里递个话告诉一下太皇太后和皇太后。”
“是。”
安如说得对,这个所有女人削尖脑袋都想挤进来的天仙宝境其实是座活死人墓,遍地都是累累白骨和踩在白骨上头行尸走肉的人们。燕飞的事情被先后告知了她的长辈们,布木布泰和玄烨的回复再次出乎意料的一致,只有‘知道了’这三个字,再无其他,相比于他们,还特意让人带话给安如叫她别太难过的吉雅已经慈祥的活像佛堂里的菩萨。
芳儿得到宫女回话的时候正抱着儿子坐在玄烨的书房里,她不敢去看安如,她怕心里的伤疤再次因为安如而被揭开露出它原本狰狞的面目。
“不过归滢小主去看了。”
“你去和归滢说一声,这个时候她去安慰不合适。”芳儿淡淡的吩咐安宁,安宁是个明白人,立刻就懂得了她话里的意思,对于丧女的安如小主来说,大肚子的归滢小主此刻的确不是她愿意见到的人。
“就没旁人去过么?”
“没有,不仅没有,惠然小主还说了‘哭嚎什么?谁还没死过孩子’这样的话。”
芳儿闻言在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世上关心你的人永远没有等着看你笑话的人多,但她不怪惠然的残酷,惠然自己没有孩子的时候安如也没去看过她,惠然先后失去了两个孩子,安如一次也没有去看过。芳儿突然想念那片碧绿的草原,突然想要离开这个冷漠的地方,又或者,兔死狐悲的她恍惚间看到了自己的将来也是如安如一般一片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