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马
既然正殿拥挤又有配殿空着,芳儿自然是要‘搬家’的,虽说寝殿一定要在正殿,但平日里看个书弹个琴之类的总能在配殿吧,这么想着,她立刻让梧儿开始收拾自己从索府带过来的东西。很简单,只有平日看的几本书、一张琴和一副棋子,外加一个绣架,让人看了都觉得有几分穷酸。芳儿持家三年,一向勤俭,但她方才大婚,今日是刚刚入宫的第二日,这样值得普天同庆的日子怎么能没有打赏?她掀起几口沉重的箱子,里头是四百两黄金和两万两白银,按照玄烨给的聘礼,祖父又添了一倍让她带入宫来,所以她什么都不必带,有这些金银足矣。很快,坤宁宫上上下下的奴才每人都得到了自己一年的俸禄,大家欢欢喜喜的给芳儿磕了个头谢了恩又各自忙活去了,得了赏钱,自然更加卖力。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芳儿太明白这个俗理。索府里勾心斗角的日子她已经独自一个人支撑了五年,冷眼旁观各房之间的明争暗斗,许多肮脏的事情都是通过身边的奴才来完成,主子倒台也多半是身边最亲近的奴才给抖出了丑事,而想长长久久的笼络住人心就得拿自己的心去换,可此刻彼此都是初次相见,钱,就是他们之间能最快建立出情谊的桥梁。
芳儿站在东配殿内看着奴才们忙活着收拾,坤宁宫总管太监陶谦指挥着两个小太监搬了一张厚重又宽大的朱漆描金山水牡丹书桌来,后头摆了一把通体透雕靠背玫瑰椅,桌上文房四宝一应齐全,还放了一盆银边墨兰隐约透着清香。陶谦恭恭敬敬的请她坐了坐看是否喜欢,安宁又乖巧的捧来香茗,在后头整理书柜的梧儿随口问道:“姑姑,是什么茶?”
“是日铸雪芽,皇上才赏下来的。”
梧儿闻言笑了笑:“兰雪茶啊,我家小姐也爱喝,兰雪茶的水要七分滚,既不能烫坏了茶也不要凉了涩口才好。”
安宁捧着茶愣了个当场。
“对了,不知姑姑是用什么水来煮的茶?”
“嗯...井水。”安宁咽了咽口水,猜想着新来的娘娘该不会和延禧宫的小主一样喜欢采什么雪水、露珠之类的吧。
芳儿坐在玫瑰椅里,随手抽了一本书,自在舒服的靠着,一面翻看一面听着两个小丫头嘀咕,又时不时的抬眼看看满屋子小太监小宫女在陶谦的指导下再摆上琴桌、小凳之类。
“其实天泉就很好,所谓阴阳之和、天地之施,水从云下,辅时生养者也。不过饮雨水应取和风顺雨、明云甘雨。因而秋水为上,梅雨次之。秋水白而冽、梅水白而甘...”
“少卖弄了啊。”芳儿低头看书,左手朝安宁的方向伸了去,“拿来我喝吧。”
“娘娘要是喝不惯,奴婢再去想法子弄梧儿姑娘说的这些水来。”安宁忐忑的将茶碗递到芳儿手中。
看书的人似乎并不介意这杯茶的味道,只是像纨绔子弟一样翘了个腿掀开茶盖轻轻抿了一口,然后静静的看着书,顺手翻了一页再抿了一口:“别听她胡说,这样的水太折腾人了,宫里若是有泉水备着就用泉水,若没有就拿井水吧,我也是从前在家里闲得慌时按古人的法子收过那么一两回天泉。品茶品的是个心境,这些俗物都是外力,差那么一分两毫的也不打紧。”
“哟,这儿正忙着呢?”玄烨背手进屋的时候四处环顾了一下。
众人的目光触及到他明黄的衣角立刻屋里屋外的跪了一地,芳儿也从椅子里起身走到他跟前去,正要屈膝被他伸手制止住:“你就免了。”又看到她右手里还握着一本书,又要伸手去拿,芳儿却忽然有几分害羞的将手背在后头,玄烨看了不禁坏笑:“你在看什么见不得人的书?”
“谁看什么见不得人的书了?”当着满屋子的奴才的面被毁‘清誉’,芳儿立刻反驳,但手依旧背在后头不肯拿出来。
“你们都出去吧。”他抬了抬手,众人浩浩荡荡的退到门外候着,“这回能给我看了么?”
“不给。”芳儿还是笑着摇头。
“让我瞧瞧,我就瞧一眼。”他的手绕到她身后,被她灵巧的转了个圈躲开了。
“哎呀,就是《女则》之类的。”
“你会看《女则》?”玄烨轻笑,虽说小时候仅有一面之缘,虽说五年不曾相见,虽说重逢之后这也才第二日,但他就是知道这个小人儿不可能看这么乖巧的书。
“你要看的话也行,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她歪着头,满腹算计的笑着。
“什么条件?”玄烨退后一步靠在她的书桌上,双手往后撑靠住,同样笑着问。
“你看我这坤宁宫的两处配殿都没有名字,皇上学富五车,不如,请皇上给我这东西配殿赐个名字?”
“这有什么难的。”他不以为然的绕到她书桌后头,拿笔蘸墨,想也不想的在宣纸上写下两个大字,搁下笔后又朝她招手,“你来看,这两个字好不好?”
芳儿欢快的上前去与他肩并肩挨着一同站着看那纸上墨迹未干的大字:“留芳?留芳...”
她的脸微微有些红润,玄烨不动声色将右手绕过她身后将她圈在书桌和自己怀中,双臂轻轻收拢,与她轻轻贴耳道:“怎么样?喜欢么?就叫它留芳殿,好把你永永远远的留在这里。”
她左手手肘轻轻推了推,力道之微自然不能和从小习武的他相提并论,于是红着脸道:“不好,我不喜欢,你再想个别的。”
玄烨松开她,面对她佯装生气板起的脸、眼底止不住的笑意和刻意的刁难,他重新握笔,思索着该如何反击,这一回略想了想才含着戏谑的笑容又写了两个字:“隰桑,如何?”
“你就知道拿我玩笑!”芳儿二话不说隔了书桌便与他追追打打起来。
外头一众奴才听到里头的动静,女孩子说着你给我站住,男孩子说着饶了我吧,都不觉有些好笑,青梅竹马原来就是这么个意思。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玄烨隔了宽大的桌子笑道。
“你还念!”芳儿扬手去打,被他猴儿似的躲开。
“好了好了,我不念了。”他举手投降的朝她靠过去,伸手理了理她有些凌乱的鬓发,“这儿都是桌子椅子的,别一会儿磕着了。”
“哼。”她被玩笑了一通,自然是赌气不肯理他径自出门往正殿去了。
梁九功、陶谦等人见帝后二人从房里出来遂又低着头往后退了几步,梁九功吩咐着安宁和梧儿与自己近身伺候,陶谦与小银子等跟到正殿门口待命,其余人都散开。
“你《诗经》倒是很通啊,刚刚在看什么?《诗经》么?”玄烨跟在芳儿身后岔开话题问道。
芳儿白了他一眼才说:“我不喜欢《诗经》。”
“为什么?”玄烨有几分诧异。
“太文邹邹了,读着累得慌。”
“那你又懂?寻常女儿家哪有可能看到我写隰桑就知道是什么意思的?”
“懂和喜欢是两码事。”
“那你方才在看什么?”
芳儿入了正殿回到东暖阁里,回头看他的时候微微有一点腼腆:“我若告诉你,你会不会笑我?”
“不会。”他依旧是那副春风和煦的温柔表情。
芳儿这才从身后将那卷书递过去给他。
玄烨接了过来:“《魏书》?”
“我也知道女孩子家家的看些《女则》《女论语》之类才是正经,若再要多,也就是四书五经,了不起再加上《唐诗》《宋词》和《诗经》便可称作女先生、女才子了,可我天生不爱看那些穷酸秀才写出来的病怏怏的语句。”
“什么?《唐诗》《宋词》和《诗经》是穷酸秀才写出来的病怏怏的语句?”玄烨哑然失笑,忍不住拿着书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我可是日日早课都在乾清宫里学这些呢。”
“哎呀,我没说它们不好,它们很好,就是我自己不喜欢而已,我喜欢《资治通鉴》《三国志》要比《诗经》这些多得多罢了。”
“人各有志,你看你自己喜欢的书这很好。”玄烨将书还给芳儿,“没什么好害羞的,也不必担心我会笑你,只不过,你和我想的倒是有点不一样。”
芳儿听了心中咯噔一声。
“我记得七岁那年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在姨娘怀里怯生生的坐着,乖巧又安静,我以为你会喜欢《诗经》呢,原来长大了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性情了。”他一面说着,一面招手让梁九功上前来替他更衣,时近午时他必须要午睡了,这叫吸取天地阴阳之正气,也是规矩。
芳儿则满怀心事的任由安宁和梧儿摆弄,散开如云的长发,换下累赘的衣裳,她穿着舒适的寝衣看奴才们将层层帘帐放下退出门去,与他静静的躺着。
“怎么了?”他伸手去揽她,敏感的察觉出她片刻的恍惚。
“没什么。”她笑了笑,闭上了眼睛,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总是无意中泄露太多秘密。
其实她忽然很想问一问,他喜欢的是不是小时候第一眼看见的那个芳儿,如果是,她想告诉他,她并没有替他保护好那个小女孩,而是让那个小女孩在七岁那年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