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秉烛闲谈
康熙五年十一月,辅臣与苏纳海之间的矛盾终于避无可避的尖锐起来,辅臣以玄烨的名义禁守了视苏克萨哈为首跟鳌拜对抗反对圈地换地的大学士苏纳海、总督朱昌祚、巡抚王登联等人;康熙五年十二月,辅臣再次以玄烨的名义将玄烨视作忠臣的这一干人等革职查办,所有相关人士一律连降三级。原本该恨极了辅臣的玄烨在外依旧是那种不懂也不想过问的淡漠神色,而内廷中最受宠的两个人也依旧是索尼的孙女赫舍里芳儿和遏必隆的女儿、鳌拜的义女钮祜禄东珠。
“马上要过生辰了,想怎么过?”入夜后夫妻两个在坤宁宫里下着棋说着话。
“随便过过吧,天寒地冻的也不必叫人来行礼了,大家都睡个安稳觉。”
“你倒是宽容,连续两年了,千秋节还不让人参拜行礼。”
“这等俗礼,见不见的又有什么所谓?”
“论理是这么说,但芳儿...”他顿了顿,手里的黑棋清脆的落下,他抬眼看向她,“命妇参拜,你就能见到你祖母了,一年没有见过家人,一点都不想念吗?你不是说从小是索尼夫妇把你带大的?”
芳儿心中咯噔了一声,是啊,旁人一定会觉得奇怪,这种能和亲人见面的机会她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推拒,难免惹人起疑。
“就不怕有人误会你是因为从小不得祖父母的喜爱不受母家的重视所以才不盼着见家人吗?”
前朝若无人撑腰就等于少了一座靠山,难免要遭人轻贱。
“芳儿不用任何人撑腰也能自保,不惧流言。”她的声音听起来柔柔地,但话里却有不容置疑的自信,她当然有自信,这样的日子不是已经过了六年了吗?不管是外朝还是内廷,最大的靠山都属于东珠,但那又怎么样呢?她就不信东珠能在她手里翻出花样来。
“你这么说倒是让我有了些挫败感。”玄烨收回看她的目光,重新看向棋盘,“毕竟我一直自诩是你最大的靠山呢。”
芳儿嫣然一笑:“从前在外头闲逛的时候并没发现路上有什么美人,如今入了宫方知自己目光短浅。全国各地都是挑了顶尖的美人专门送进宫来伺候你,她们各有不同,或似牡丹雍容、或似芙蕖清丽、或似寒梅倨傲、活似兰花高雅,皇上辛苦,要做靠山的地方可太多了。”
“那么你呢?你像什么花?”
芳儿执着白子眼神悠远起来,缓缓的,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不知想到了什么过往:“萨日朗吧。”
萨日朗,开在蒙古草原上的山丹花,玄烨轻哼了一声:“红而艳,艳而俗。你喜欢红色的花,我送你的梅花不好吗?”
芳儿的目光落在外头那两颗寒梅上:“好是好,只不过,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哪里争得过春日里争艳的百花呢?我怕皇上把我当作旧人了,所以要做那红而艳、艳而俗的萨日朗,虽然俗,却俗的耀眼,我将那些杂七杂八碍眼的小花都比下去。”
这样的话才能哄得他高兴,他的手越过桌子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傻瓜,你与旁人都不同。”
“若是我与宫里的姐妹们起了争执呢?皇上两边都是靠山,帮谁?”
“帮你。”他不假思索。
“无论跟谁起了争执吗?”
“嗯。”他落下一枚黑棋点了个头,“这是圣旨,君无戏言。”
“可我今日看《汉书》第六卷武帝纪时想起他和卫皇后的事来,夫妻近五十载,最后家破人亡。”芳儿笑着摇摇头下着她的棋,“恩爱时,自然卫皇后说什么便是什么,皇后的位置、太子的位置、外戚的高官...反目成仇时,你说卫皇后是什么?”
“我们不会这样。”他看着她认真笃定的说。
芳儿抬头,跌入到他深邃的眸子里,她侧头想了想笑道:“当然。”
玄烨的右手轻轻抚了抚她的眉眼没有说话。
“自古帝王将相拼尽一生不过是为了在史书上留下个好名声,似汉武帝般前半生征伐四方君临天下后半生轮台罪己者不知心中有何感想。”
“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
“呀,芳儿单以为皇上只喜欢《诗经》呢。”
他笑了笑:“如果你是卫皇后,还能原谅武帝么?”
芳儿决绝的摇了摇头。
玄烨理解的点了点头:“也是,夫妻五十载的信任还经不住江充小人的一两句构陷,当年的椒房殿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
“其实这件事倒不那么难原谅。”芳儿撑头看着棋盘想着下一步该走哪,“帝王多疑是通病,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尤其是听了有人要诅咒自己的话哪里还能冷静得下来?不过是抄了皇后的寝宫,毫无根据又掘地三尺的翻贼赃罢了,这点屈辱,但凡能爬到皇后这个位置上稳坐几十年的女人不会扛不住。”
“哦?”玄烨含笑看向芳儿。
“巫蛊之祸牵连甚广,卫皇后一脉几乎断绝,女儿儿子孙子都死在那场灾难里,死在丈夫的不信任里,死在莫须有的罪名下。女人就是这样,绝不能允许任何人伤害自己的孩子。”
玄烨看着烛火下芳儿精致的容颜:“或许你说的是对的。当年姨娘在冷宫里自杀...”他停住了,手里的棋子落回了棋盒中,他叹了口气,往事不堪回首。
“我一直都不知道姑姑为什么会自杀。”她轻轻扔下棋子越过桌子赤足爬到他身旁去。
玄烨伸手将人搂进怀中抱着:“也是被人陷害火烧了董鄂氏的承乾宫,先帝一气之下命人打了姨娘板子,姨娘因身怀有孕向先帝求情,先帝不信只以为姨娘为了脱罪欺君,硬是生生将孩子给打下来了。”
芳儿的身子在玄烨怀中忽然战栗的抖了抖,这世上大概不会有谁比她更恐惧听到打板子三个字了吧。她从玄烨怀中挣脱出来闭上眼睛抱紧自己但耳边好像还能听到一个女孩拼命哭着向父亲求饶的声音,身上好像还有火辣辣的痛楚,她被父亲打得皮开肉绽几度昏厥又生生疼醒...
“我吓着你了?”玄烨紧张的搂住她,“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说这些的。”
芳儿一张小脸依旧苍白着,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对自己有那么深沉的恨意,如果祖父没有赶到的话,他真的打算活活打死自己,而这样凶残的父亲在面对溶月的时候却很温柔,女儿与女儿之间真有这么大的差距吗?
“好些没有?”耳边是他温柔的询问,芳儿抬头对上他关切的眸子,她企图看进他眼眸最深处,她企图看清楚他的心,是否因为她而滚烫着。
“你不会拿板子打我的,对吧。”她轻轻笑着问他。
“当然不会。”他只当她是被吓傻了更是心疼的又抱得紧了些,“我说过的,不会让你像姨娘一样一直在宫里受委屈,那张脸上绝望的神情我已经看够了,不需要再看你的。”
她的思绪从小时候的回忆转到玄烨方才的话里,她只知道姑姑在宫里过得不好,但却不知会惨到这个地步,毕竟先帝下旨史册无载,她什么都不可能知道。
“如果我以后也烧了谁的宫殿的话你可得记得今天的话,不能让人打我板子。”
玄烨笑着看着她扬了扬眉。
“烧宫这么无聊的事,若不是嫉妒到了丧失理智谁能干得出来?所以,如果以后我做了这等蠢事你不仅不能打我的板子还必须要来哄我,告诉我我才是你最疼的人。”她在他怀中得寸进尺的笑着。
“那大家都学你怎么办?”
“旁人可以打啊,反正你最疼的人不是我吗?”
他的笑意更深:“好,你说了就是。那么,修复宫殿的钱谁出呢皇后娘娘?从你的俸禄里扣?”
她撅了撅嘴:“不行,你去找我的靠山要钱,他会给你的,要多少给多少。”
他轻轻笑出了声,她笑着时候弯弯的眉眼,上翘的嘴角真是好看,那眸中的飞扬神采果然有几分萨日朗的热情,让他从心底里生出守护的意念来。他俯身深深去吻他的新娘,芳儿,我们不走汉武帝和卫皇后的老路,也不会像父亲和姨娘,我们会比他们都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