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悟道
玄烨看着笑容被收起来的女子静立在跟前,她的眼眸依旧纯净的看不到一丝感情,她略低了低头,没有说话,没有行礼,缓缓从他身边经过想要离开。玄烨突然伸手牢牢抓紧她的手腕——他不想认输,可是他再也忍不了。
“我不在,你过得好吗?”
夜风吹动天上的云朵遮住明亮的月光,昏暗的环境中只有芳儿手里的水晶玲珑宫灯还有一点温馨的光芒,她左手拎着灯,右手的手腕被他抓的有些疼,她没有抬头也知道他在看她,她没有抬头也知道他在等她的回答,她没有抬头也知道什么样的答案能让他高兴什么样的答案能让他动怒。
“芳儿,只要你说一句不好,我立刻就回来。”他的声音低沉的有几分卑微,他在给自己回头找机会,他已经找了半年了,她就是不肯松口,不肯让他回头。
初春的花园里入夜后有些冷,芳儿的喉咙有些痒痒的但她拼命压抑着没有咳出声,初春的花园很静谧,没有夏天昆虫的鸣叫只有他们的呼吸。芳儿想,她要的生活是和从前一样与玄烨真心相爱彼此珍惜,与他携手共老同舟共济,但这已经是永远不可能再有的心境了。她为人很少执拗,很少钻牛角尖,可是这件事不同,玄烨和全天下所有的事情都不同。她可以对所有人撒谎唯独不能对他,她可以对所有人虚情假意唯独不能对他,她可以八面玲珑两面三刀依旧不能对他...他是她污秽复杂的人生里唯一的清泉,她守护着他们的感情不允许有一点被玷污的瑕疵,他是她活下去的最后一个原因,可是老天爷就是不肯放过她,不肯施舍给她一份完整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感情,她从小做清如的替身长大,这一刻终于爆发。她能忍受所有人将她当作清如的替身,独他不可以,而她能给他的最大慈悲就是不恨他,就是与他形同陌路。
“我很好。”她平静的回复,主动抬头看他,“希望皇上明白,一切罪孽都在芳儿身上,芳儿对皇上没有半点恨意。”
他的目光阴鸷起来:“你当然没有半点恨意,因为你心中早已没有半点爱,你只是一心想要摆脱我。”
她低垂眼眸没有反驳,算是说对了吧。
他伸手攫住她的下颚,力道之劲让她疼得皱了皱眉:“你想摆脱我?你摆脱得了么!”
“芳儿与皇上缘分已尽...”
“尽不尽的什么时候由你说了算!”
她看着他,半响道:“其实芳儿从来没有真正看懂过皇上,皇上懂芳儿吗?皇上甚至不知道芳儿叫什么,甚至不知道芳儿第一次杀人在什么时候。”
如果御花园里还有第三个人估计要被皇后的话吓死,但皇帝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云朵散开,一缕月光打在芳儿白净的脸上,她真的很美,连病着的时候都是美的,连此刻冷漠如霜的时候都是美的,美的惊心动魄。
他的左手松开她的下颚从她双臂下穿过扣紧她的腰身往自己怀中带,右手环过她的右肩抓在左肩上不准她逃离,月光下他眼眸中有隐隐的伤痛,他低头吻她,他已经半年没有吻过自己的妻子了。
芳儿的双手紧紧的抵在他胸口,自然是推不开,自然是无法拒绝,唇上被霸道又温柔的碾压,闭着的眼眸里因为感受到久别重逢的爱而有些许潮湿,双手无力的揪紧他胸前的衣裳几乎要投降,他炽烈的爱怜总是让她妥协,她柔软的身体总是让他沉迷。
玄烨轻轻离开她,与她双额相抵,她睁开眼睛,目光朝下没有看他,只是小嘴里吐着不均匀地呼吸。
“如果你说的是那个害死你弟弟的姨娘的话,我知道。”
芳儿的睫毛像扇子一样颤了颤,不可思议的抬眼看了他的眼睛。
“她杀死了你弟弟,因为那孩子是嫡子会威胁她孩子的出路,也因为被你不小心撞破所以在你父亲面前倒打一耙栽赃是你杀的,你父亲二话不说打了你一顿。芳儿,这样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当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不让我帮你?”
她低垂眼眸,已经明白是索额图跟他说的了。
“我七岁的时候受到的屈辱,八岁才能复仇,皇上知道为什么吗?”她平淡的说道,“因为八岁那年你登基了,所以索额图才肯帮我,皇上以为没有帮上忙吗?其实芳儿从小到大的一切都是皇上和...姑姑给的。”
要在他面前提起姑姑,对于芳儿来说是一件很艰难的事,那两个字一旦提起就容易让两个人生疏,那两个字仿佛有魔力般让她刚刚柔软下来的心重新坚硬起来,那两个字已经彻底挡在了他们中间了,只是他还不知道。
她伸手,轻轻推开了他。
“芳儿在八岁那年就已经是个杀人犯了。”她轻轻笑了笑,笑容很苦,她童年的经历是后宫这些从小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女孩子不能想象的。
“那巧了,我们是一类人。”他松开她,与她面对面地站着,“我知道这件事后让人把你那个什么姨娘的坟给掘了,她不配享人间香火。”
她惊愕得微微张开嫣红的唇瓣。
他的声音低柔婉转:“芳儿,这样的话我们就算一类人了吧,这样的话你是不是就不用再推开我了?”
“玄烨,我们缘分已尽。”
他的脸色变了变:“那要我怎么做缘分才能不尽?”
她轻轻摇了摇头:“玄烨,余生还有很长,我们可以做一对彼此尊重的夫妻。”
“你知道我要的不止这个。”他铁青着脸态度强硬。
“多余的,请恕我给不起。”她很温柔,却比他更强硬,不容他拒绝。
他咬牙切齿:“好,很好,今晚的话我会记住,你不要后悔!”
他转身走了,负气的离开。玄烨想他的真心是不值得的,他的真心半年来只能换回一次一次的冷漠与失望,而他抱着侥幸的心理,总觉得自己再努力一次或许就能回到从前。夜风更冷漠的吹来,伴随着后头传来的咳嗽声,玄烨略停了停脚步,没有再回头。
好,我们的缘分尽了。
日子依旧平淡无奇,芳儿对于佛学越来越执迷,这对于一个皇后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布木布泰听闻之后也不由得皱了皱眉,吉雅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玄烨漠不关心,随她喜欢什么,随她想要做什么,他只管养活着她,每个月按时给她俸禄,别的一概不问。
芳儿从御花园回来的那晚又着了凉,病情反复起来咳了半个多月都没好,安宁和梧儿坐立不安,哄着她喝药又不想她再看佛经,可要命的是佛经如今是她的命,你不让她看她到了生不如死的地步,宫里谣言四起,都说皇后要出家,眼见就有要传到宫外的迹象,两个丫头心急如焚,总觉得布木布泰随时都能上门来给她们主子一顿臭骂,而这一天并没有让她们等太久。
布木布泰来了,这是布木布泰第一次屏退了所有人只和皇后单独在暖阁里说话。
“说说吧。”老太太坐在炕上悠哉的问,看起来并不是兴师问罪的。
“芳儿只是喜欢佛学。”
“喜欢到了什么程度?”老太太又问了一句。
芳儿跪在地毯上没有回答,心想如果她要骂的话就让她骂个够,反正她什么都不会改,什么都不会变。
“你不说我也知道,和皇上有关吧。”
“没有。”
布木布泰轻轻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你姑姑是怎么死的?”
芳儿低着头没有看她,没有告诉她她不喜欢听到姑姑的事情,也没有兴趣知道。
“清如,那么聪明的一个女孩子,那么年轻就自尽了,宫里知道她的人已经不多了,就算你是她的侄女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她得宠的时候是被当成了董鄂氏的影子,她得到的一切都因先帝对董鄂氏情深似海,所以后来她才会问福临她和董鄂氏像不像,她介意董鄂氏到了蛮不讲理的地步,哪怕先帝告诉她她们两个长得并不像,只是都很漂亮,她都要毁去自己的容颜,董鄂氏是美的,那她赫舍里清如宁可作个丑八怪。芳儿,如果你是你姑姑,会这么做吗?”
芳儿轻轻摇了摇头:“不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怕我母亲看我受苦会难受。”
布木布泰顿了顿又问:“所以你是很享受现在的生活了,觉得过的不错,你母亲在天上看着也会欣慰?就像温水里煮着的青蛙,丝毫意识不到步步紧逼的危险?”
芳儿略有醍醐灌顶之感,无法反驳便只能沉默。
“芳儿,一个女人的前途从来不是看她的脑子,而是看她的性格,这就是你姑姑为什么会死的根本原因,她受不了这份屈辱,就享不了往后的福气。你以为全世界只有你们姑侄两个清高?只有你们渴望爱情?只有你们高贵聪明?你错了,这世上所有女人对于幸福的幻想都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有些人能接受它永远只是幻想的事实,有些人接受不了而已。”
“不,不会是幻想。”芳儿斩钉截铁的摇头,她不相信这世上没有毫无谎言的婚姻,她不相信这世上所有的爱情都像他们经历的这样面目全非。
布木布泰起了身,平静自然的理了理自己的衣摆,看着跪在地上面对现实却不肯承认现实的孙媳:“你在走你姑姑的老路,你还不自知么?”
她沉默不语,只是面有忧伤。
“如果有一天你能参破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你就会成为第二个我,如果你参不破,那你很快就会死在宫中。”
布木布泰谈论生死时永远没有波澜,她放下这句话后离开了坤宁宫,话,她已经说完了,有没有那个命就看她自己了。
芳儿跌坐在地上,面色有些苍白,良久摇头道:“我不信,我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