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芳时 第102章 歧路

第一百零二章歧路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芳儿，今晚是我们的新婚之夜，我会把这一晚一直记在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妻子，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会用一生去爱惜你，保护你，让你活得像个孩子一样。”

京城下了一场冻雨，芳儿没有打伞独自一人站在坤宁宫的门口看着那两棵‘清如许’。花房里的奴才验证了她的猜测，这两棵看起来很有年份的树其实是珍贵的品种，是姑姑死的那一年玄烨才亲手种在结网林里的，后来又送给了她。其实还有什么可验证的？玄烨的话已经说得那样明白，可是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见花房的奴才，她希望能得到完全不一样的答案，希望一切的一切只是她胡思乱想，但是花房的奴才回答说这两棵树是十二年前新引进来的，整个大清国总共只有这两棵，皇上特意赐名为‘清如许’。

冰冷的冻雨劈头盖脸的砸在她身上，她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看，豆大的雨珠打得她生疼，可是因为心里疼，所以倒不觉得身体有哪儿不舒服了。

康熙四年九月初七，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她依然记得那一天的自己有多么兴奋，因为玄烨第二日就要娶她，因为第二日她就要成为他的妻子了。十二岁的孩子对于丈夫和妻子的理解并不像今日这样深刻，只能明白那是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人，是他们背后坚强的后盾从此要支撑着自己勇敢前行，只能明白那是无法被分割的一种感情，她将玄烨当作她最重要的人，从七岁开始，但是玄烨心里的‘妻子’、玄烨真正想要迎娶的‘妻子’却是她姑姑。

芳儿在冻雨中挽起一个苦涩的笑容。姑姑很美，她已经听无数人说起过这句话；姑姑是京城里有名的四全姑娘，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子多不胜数，来提亲的人把索家的门槛都踏破了也求而不得；姑姑聪慧孝顺坚贞美丽，她是北京城里不可错过的风景，是皇宫里最明媚动人的存在...姑姑仿佛是天公一件精美的作品，拥有倾城的容颜，冷玉的傲骨，秋水的姿态，善美的心灵，拥有疼爱她的父母，疼爱她的兄嫂，最终也疼爱她的丈夫，老天似乎要将完美赐予她...这一切的一切芳儿从来没有嫉妒过，但这一刻，在知道她活在了自己丈夫心底的这一刻，在知道她在自己丈夫心底扎根的这一刻，她嫉妒的发狂。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为什么玄烨对自己这么好，为什么玄烨对东珠这么好，为什么玄烨宠爱安如，为什么玄烨宠爱归滢，甚至在临渊池边采莲子的惠然也被爱屋及乌...她突然明白玄烨曾经说过的话，他不会让她做一个卑微的没有名分的人，他不会给她难堪让别的女人敢嚣张的欺负她，他不会让她小产失去孩子，因为这一切都是他的父亲曾经给予姑姑的。玄烨，你该有多心疼姑姑的遭遇才对我这样体贴备至舍不得我步她一点后尘呢？

芳儿想，就算全世界所有男人都喜欢姑姑也没关系，玄烨喜欢的是自己就好，不管姑姑有多完美，玄烨都不可能爱姑姑的，那是他的长辈，是他的养母，是他父亲的女人啊，可是她忘记了玄烨是多么狷狂的一个人。这个嚣张霸道的君王从来是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可以想象，如果姑姑还在世的话，他有一百种方法让姑姑成为他的妃子甚至皇后，姑姑的意愿根本就不重要，他本来就是一个极度享受又擅长征服的男人。而如今姑姑死了，连一把骨灰都没有留给他，所以他只能将她藏在心底，藏在书房，芳儿不明白，不准任何人靠近的谕令到底是不准靠近书房还是不准靠近他的心？康熙四年九月初七，她像一个傻子一样在家里兴奋地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象着重逢时候的喜悦，想象着日后甜美的生活，而他，他在姑姑的宫殿里为姑姑作画，因为那才是第二天他真正想要迎娶为妻的人。

瓷碗砸在地上的清脆声音让她睁开了眼睛。

梧儿看着眼前这个只着一件单薄衣裙、披散着头发、浑身滴着雨水的女人心痛不已，她睁着眼睛看着她，双眼通红，满脸都是水，但不知是雨是泪。

“小姐，你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啊...”她在雨中替她痛哭，拉扯着她回温暖的房间，“本来身体就不好，偏又小产了，如今还在这里淋雨，小姐你存心不让梧儿活了吗？”

芳儿被拉扯回房，像个木偶一样呆立在房中看着梧儿手忙脚乱的给她擦拭着身体换衣裳。

“小姐，我们去泡个澡吧，你浑身冷得像冰一样。”梧儿的手触碰到她光洁的身体时泣不成声，她虚弱到仿佛永远不能被根治的病体让梧儿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生平第一次体会到绝望的挫败感，她什么都不能为她做，只能看着她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除了蹲在地上放声大哭她别无所能。

芳儿看着镜中的自己，很美丽的容颜，很美丽的身体，她是康熙四年入宫时那一批孩子里最美的一个，她深知自己拥有值得骄傲的资本并不输给姑姑，可是她还是输了，输给了一个死人，再美丽的容颜和身体也没能成功的蛊惑他的心让她能取而代之，这么多年来书房里挂的依旧是姑姑的画像，或许在他疲倦的时候，在他想说心里话的时候就是那样温柔的注视着墙上的女人，温柔的伸手抚摸她的眉眼。

“都是我该死！都是我该死！我伺候小姐十多年，小姐怀孕我都不知道...”梧儿反手抽打着自己的耳光，一声重过一声，伴随着凄惨的哭声，仿佛没了孩子的那个人是她。

“别打了...”芳儿嘶哑着开了口，嗓子彻底废了。

“小姐...”她站起身，泪眼朦胧的看着她，她在笑，苍白的脸温柔地对她笑，眉眼弯弯的，不见一点忧伤。

“梧儿，我这一生活到现在，只有你一个人是真的疼我，只有你给了我一份真正完整的感情，所以你别把我的梧儿打坏了...”废掉的嗓子让人更加心疼。

梧儿站起来伸手抱紧她冰冷的躯体，像是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刺痛着她的心：“不！不！小姐，皇上马上就会回来的！皇上回来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了，小姐和皇上会再有孩子的...”

芳儿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这一回的笑容里多了一点苦涩的忧伤：“不会了，再也不会有了，我的身体已经废了，心更荒芜。”

淋了雨的皇后晕倒在侍女的怀中惊动了太医院里正在给皇后煎药的白术，白术一听吓得立刻拎了药箱就跑了过来，昏睡中的皇后毫无疑问的病得更重，脸上已有灰败之色，白术从医多年见惯生死，这是第一次有些心慌。他立刻召集所有太医耗尽毕生所学将皇后的命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在来不及禀报的情况下私自用了御药房里给太皇太后备下的救命仙丹...他没想过自己会做这么疯狂的事，但他完全不后悔，若是要追究责任的话，大不了拿他的命换皇后一命吧，一年痛失两子，更是几乎彻底丧失了以后为人母亲的希望，皇后作为大清国最尊贵的女人活得也实在太惨了些。一切妥当之后他立刻派人去找玄烨告诉他皇后病情加重的事情，隔天他便得到了遵化那边传来的消息。

“今日京城来奏，皇后病剧。蒙太皇太后慈谕，尔欲奉我同行固是孝道，但中宫病剧，可速往省视，若病势愈可，不妨再来相迎。况尔奉我同行为孝思，遵命前往亦是孝道也。朕不敢违太皇太后慈旨，即刻起行，一省皇后，仍归来应。”

“小姐，喝口药吧。”梧儿坐在床边低声道。

芳儿躺在床上充耳不闻只是发呆，今日偶从下人口中听到了归滢有孕的好消息，算起来她们是同时怀上的，只不过归滢命好，自己福薄。

“小姐，遵化那边传来消息说皇上申时启行此刻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梧儿偏头看了一眼屋外漆黑的天上亮过如白昼般晃眼的闪电，“这样的天气皇上还夤夜驰行，可见有多放不下小姐啊，小姐就算是为了皇上也要好好保重自己才行，这会儿脸色难看到什么田地，明日皇上回宫看见了可不又要心疼？”

芳儿仍旧不说话，对外头的雷雨声也漠不关心，对在雷雨中驰行的玄烨更没有半点关切，仿佛那是一个与她无关的人。芳儿还记得自己看到画上那行小字时候的心情，她不是难过的晕倒，她是被气的，怒火攻心之下咳出一口血来伤到了本就衰弱的身体才使不稳固的胎就这么没了，但她居然还能在昏迷前最后一刻抓紧桌上的砚台将那幅大鹏展翅重新放下来...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她要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可现在到了抉择的时候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她依旧是他最宠爱的女人，依旧是大清尊贵的皇后，是他的妻子，她的家族仰赖着她也能多少得一分便宜；如果撕破脸的话...芳儿猜不透结局，以玄烨的脾气，自己这样不听话的替身会得什么结果呢？像安如一样去住几年冷宫？还是...他会对自己有多一点的怜惜？他会心疼她的处境吗？芳儿想，从前这么多年她都很了解玄烨，能够猜准他的心思，因为她以为自己是他心底的那个人，而现在她才明白，她根本就没有懂过他，她从来不曾清楚的看清过他，而孩子的辞世或许是老天爷给她提了个醒，她与玄烨之间的缘分已经到了该尽的时候了。

她抬起右手捂住双眸，很快指间触碰到温热的液体，为什么他这样对她她还是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