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大梦初醒
芳儿艰难的压抑着喉咙里不断涌上来的咳嗽看着睡在身边的那个男人。
入夏了,她的病情得到了一点好转,但白术的话果然不假,不允许她有任何贪凉的机会,只不过夜里睡觉的时候在房里多放了几块冰寒气便侵了体诱出了体内的顽疾,但她不敢大方的咳出声,因为玄烨在身边睡着。
盛夏暑日,为了照顾她的病情坤宁宫里火一样的燥热,百姓估计不敢想象养尊处忧多年的帝王居然也会有热醒的一天,他常常背上汗湿了个彻底,就像现在脑门上渗着汗珠子,身上的薄被被甩到地上,眉头烦躁的紧锁却因为连日照顾病中的妻子而疲倦到无法从清梦中挣扎着醒过来。
咳嗽的声音终于还是压不住惊醒了玄烨,很快坤宁宫的暖阁里灯火通明,伺候起夜的小宫女们鱼贯而入,捧药的捧药、递水的递水。玄烨坐在床上亲自伺候着咳嗽不止的妻子,看她咳得脸都红了又是生气又是心疼。
“谁让你半夜往房里送冰的?”他盯着暖阁里不知何时送来的寒冰,猜想着大约不会太久,不然他不至于又汗湿了一件衣裳。
“怕你热...咳咳咳...”她咳得很厉害,喝水勉强压下去后又卷土重来,反复不断的咳嗽让她干呕了几声,听着让人心颤。
“白术的话你是不当话了?身体不打算养好了是不是?”他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毫不留情的痛骂。
芳儿只是咳嗽根本无力辩解。
玄烨从宫女手中接过药来递到她嘴边:“快把药喝了。”
芳儿抬头,又是一碗浓黑苦涩的药,半年多了她就一直喝着这些看了就倒胃口的东西,此刻心中生出一点厌恶耍起了孩子脾气:“我不想喝了...”
玄烨冷笑挑眉:“我像是跟你商量呢?赶紧给我喝了!”
她委屈的双手捧过一点一点艰难的往下咽,一边喝还一边抱怨:“你这么凶干嘛啊...”
“就是宠坏了你你才没分寸的。”他板着脸不悦的接过空碗,皱眉看着房里的寒冰又看向一众无辜的下人,“还不搬出去?想冻死皇后?”
“奴婢不敢!”小宫女们都还年轻,看着骤然发怒的君王难免吓得腿颤跪了一地,梁九功带着小银子、安宁和梧儿将东西清了出去又把众人全都赶走坤宁宫里才重新安静下来。
喝过药后勉强好一些的芳儿低着头绞着自己的双手,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不敢抬头看他,玄烨胸中的怒火缓缓消了一些:“行了,赶紧睡吧,熬夜也会加重病情。”
“这病我不想治了,不能吹一点凉风,不能吃一点冰镇的东西,食物全是寡淡无味的不说还要喝药,哪是人过的日子?”
玄烨叹了口气,妻子能坚持这么久在天气这么热的情况下都不贪凉已经很乖了,但这远远不够。他只得伸手揉揉她的头哄她:“芳儿,再忍耐一下,很快就会好的。”
“那你也至少去别处吧,你在这儿陪我受苦我心里也不安,何况大半夜的我想咳嗽都不敢咳出声音,忍得也难受。”
她再次下起了逐客令让玄烨低头仔细的考虑了起来。其实这些日子他并不只在妻子这里的,他是个正常的男人有自己需要宣泄的**,但妻子的身体太弱,有时他还愿意去别处,但有时他只想要她,折腾了两回除了有些累着她外病情倒是没有加重,他心里存了个侥幸,也不太压抑自己,只有时看她委屈的可怜又不忍拒绝他才叹气离开,总的说来他在坤宁宫的日子还是绝大多数的,但盖棉被纯聊天和伺候她夜里喝药的次数更多。脑中起了旖旎神思,他伸手将她软绵的身体揉进怀中。
“别闹...”她轻轻推他,见他不动了才攀上他的颈子,“你听话,回乾清宫吧,让我好好养病吧。”
“我不。”他闷闷不乐的拒绝。
“那我趁你睡着还要往房里送冰的。”
他皱紧眉头,搂着她的手惩罚性的轻轻拍了拍她:“成心要气我么?”
“你看你,堂堂一国之君,热成这样。”她冰凉的小手拂过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快回去吧,你在这我没办法安心养病了。”
“我不走。”他将头埋进妻子幽香的发丝里,紧紧的搂抱着她。
芳儿慧黠的眸子转了转笑道:“我的玄烨好乖,快点回去吧。”
他忍不住笑了松开她:“哄孩子呢?”
“嗯,我也把你当他好不好?你别让我放心不下,你知道的,我是个爱操心的人,哪里舍得你受一丁点委屈?”
他伸手拨弄了她的头发想了想才道:“那我每隔一日来一次,不再每日来了好不好?”
芳儿歪着头,觉得他已经妥协到了极限,遂点头笑着答应了。
失子之痛原来真的会有复原的一天。
芳儿心里的伤口并没有完全好,但和二月比已经算是捡回一条命了,她没有再为难自己,没有钻牛角尖,没有对这个世界绝望,她只是心里还有挥之不去的忧伤,只是偶尔梦中还会滑下两行清泪,只是梦醒之后发现房里没有儿子的踪影时心里空荡的害怕,但她再也没有想过死亡。她的命捡回来了,是玄烨替她捡回来的,是玄烨对她浓浓的热爱捡回来的。
京城起风的那天,芳儿在庭院里放飞了一只玄烨从盛京带回来的风筝,她剪断了风筝线,听说断线的风筝能去找到那些孩子的灵魂,所以她在风筝上写了几个字;承祜,过得好吗?她有太多的话想跟儿子说却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问一句你过得好吗?多希望能等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宫里永远不会缺少年轻的女人,永远不会缺少为了讨好一国之君而费尽心思的女人,芳儿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御花园里的小野花儿对自己的丈夫抛出橄榄枝来却也不十分动怒,只有几分为他们夫妻二人增添情份的矫情。玄烨的宠爱让人捉摸不透,他如今偏宠活泼的安乐和温柔的归滢一些,这二人能让饱受丧子之痛的他的心轻松愉悦,另外再加一个安如,他对安如还是很有情份的,但早年得宠的东珠和惠然又不得宠了。宫里女人的宠爱没有一直长久的,起起伏伏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有时他一时兴起宠你几个月,你以为自己从此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可转眼他就能冷落你几年,当你以为自己失宠了的时候他不知为何又能突然想起你再宠你几个月...宫里的女人拿这个任性的男人没有一点办法,人为鱼肉我为刀俎,只能任他宰割。但任何事情都有意外,就有一个人从来都不会失宠,皇后。
“是安乐花香还是安如花香呢?”
玄烨来陪她的时候她歪头娇俏的笑着,一如当年那个刚入宫时的少女。
玄烨勾起嘴角很快给出了答案,这个答案让她不停的叫着他的名字求饶,直到疲倦的再也无法睁开眼睛,他咬着她的耳朵问:“这样的蠢问题以后还问不问了?”
“不问了。”她闭着眼睛笑得好委屈,委屈中却带着她不经意的娇羞妩媚让人欲罢不能。
但芳儿在这件事上永远好了伤疤忘了疼,转眼过两天又问了一遍,是安如花香还是归滢花香。玄烨搂着她笑:“皇后娘娘新学的争宠法子不错。”
他指的是那日按照约定他本不该留下,但还是留下了,留下的后果自然又是皇后睡到了日上三竿。
日子就这样平稳的过着,平稳到二人都以极其迅捷的速度恢复着心底的创伤,直到八月末玄烨告诉她他不得不再次送祖母出城休养。
临走的前一夜他毫无疑问的留在了坤宁宫,像是要预支往后的恩爱他一直折腾到几乎天明,芳儿在半梦半醒之间还拉着他的手腕舍不得他走,这动作出乎意料的与承祜当初的动作相同的巧合。他心里的伤口再次崩塌,低头细细的吻着她的额角:“你听话,我很快就回来。”
她委屈的撅着嘴最后一次跟他撒娇。
他抚着她光滑的背脊:“我给你带礼物?”
“不要礼物我要你...”
“给你带糖葫芦?”
“不要...”
“给你带风筝?”
“也不要...”
“我的芳儿好乖,我去去就回。”
她停止了任性胡闹,撒娇也要有个限度,芳儿努力睁开疲倦的双眸看着他,良久道:“快些回来...”
她的话音被他尽数咽下,他扣着她的后脑不许她逃离的吻着她,半响分开后说:“好。”
夫妻八年,他们恩爱如初。
玄烨走了,玄烨走后每隔几日就会派人送书信回来,是体贴温暖的话语温暖着十月冰冷的京城里芳儿冰冷的身躯和心灵。
“小姐,多披件衣裳吧。”梧儿给坐在炕上的芳儿加了一件斗篷。
芳儿双臂撑着下颚看着满桌子的书信笑了笑又苦闷下来。
“小姐怎么了?”
“他走了快两个月了。”
梧儿忍不住轻轻笑了,没见过这么腻人的夫妻俩。
芳儿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些信每一封都看个十来二十遍,第二日再翻出来重看也不觉得腻,她红着脸将信叠好教给婢女:“收起来。”
“好。”梧儿点了点头转身去开匣子,嘴里又嘀咕道,“皇上一出宫小姐就造反不肯见白太医,但也不知怎么的,如今天渐渐冷下来小姐的病倒比从前好些了,反而没有夏日里咳嗽的厉害,真是怪事,莫不是药吃坏了?等皇上回来非等告诉皇上好好罚一罚白太医才是呢。”
小妮子说着说着又笑了:“不过白太医对小姐是真心好的,这么多年来咱们都看在眼里,小姐你说是不是...”她转身,暖阁里已经空了,皇后不知所踪。她叹了口气,继续道,“不用问,肯定又去乾清宫了,乾清宫里头有皇上的魂么?每天都要去...”
芳儿受不了这个小丫头嘀咕的唠叨劲,又独自一人去了乾清宫。她喜欢去他的地方,尽管这些天来他在坤宁宫里住着的时间还长些,可乾清宫里有他身上积年累月浸泡出来的味道,让她觉得温暖又安全,像是母亲的怀抱。芳儿觉得好笑,她难道把玄烨当娘了吗?她笑着,路过他的书房,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二月过后她再也没有走进去过,不敢去,不忍揭开那道结痂的伤疤,但今日不知为什么特别想进去看一看,特别想再为儿子哭一次,大约忧伤的心情压抑久了也需要用眼泪释放一次。
她推开门,看到他的书桌,书桌后的那张宽大的椅子是儿子最爱坐的地方,当初他总是坐在这里,抖着他的小短腿摇摇晃晃的等着父亲归来。芳儿的心被回忆刺痛,她还以为自己会笑了就是放下了呢...她走到书桌前,青葱似的手指一寸寸的抚摸着那张椅子,仿佛能抚摸到儿子温暖的小身体...她动了情伤了心,在书房里剧烈的咳嗽起来,身体如秋风中的落叶颤抖着,她伸手抓紧书桌想要稳住身体却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砚台,砚台被书桌固定住,她手一碰划出一个圆圈,正对书桌的大鹏展翅卷轴弹起露出被遮挡住的一副画。
芳儿咳嗽着走到书桌前端看着墙上被藏起来的画像,那是结网林里一个女子月下抚琴的画面,女子的神情有几分绝望的忧伤,寒梅夹雪红中透白,女子一袭雪白天衣,画的是她。芳儿的心暖了暖,很快脸上的线条开始僵硬,她看到了画像左下角的几行小字——
庭有‘清如许’,吾妻死之年吾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康熙四年九月初七,玄烨作于重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