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谢诀吃完早饭后在村里溜达,他走到一处院子前,唐大爷正朝他招手,那蓝色的粗布外衣在风中轻摆。
“小谢兄弟!小谢兄弟!”唐大爷喊着他。
谢诀听见唤声直接走了过去。他看见唐大爷的手里拿着一个竹篮子。他的脸晒得黝黑,眼角的皱纹里沾着草屑,竹篮里有很多萝卜炖肉,“我家柱子去城里学木匠,说今儿想吃口热乎的。我熬了一些萝卜炖肉,你帮我捎过去成不?”
谢诀擦了擦手,接过竹篮时触到筐底的粗布——看起来是唐大爷连夜缝的,针脚歪歪扭扭,还渗着几点灶灰。“成。”他笑着应,把竹篮往臂弯里拢了拢,“您回去吧,我晌午前准到。”
周无信不知何时晃了过来,月白色的衣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内侧绣的曼陀罗。他摇着扇子凑近,扇骨轻敲唐大爷的竹篮:“老丈,这萝卜炖肉可香得紧?我看啊,清水兄自己一个人怕是受不住诱惑,也许会在路上偷尝一些,你说是不是啊,清水兄?”
谢诀看都没他。
唐大爷被周无信逗得直笑,拍着谢诀手里的竹篮后退半步:“小周公子莫打趣,这是给娃的。小谢兄弟最实诚,您可别这么想他。”
谢诀没接话,冲唐大爷轻轻点头,便拎着竹篮往村外走。周无信晃着扇子跟在五步外,扇面带起的风掀得他发梢乱翘:“清水兄,你这冷脸功夫倒是练得精。唐大爷夸你实诚,我看呐,是心里装着事不肯说。”
谢诀脚步微顿。他望着青石板路上的影子,那黑影是墨黑的,令人看不清也看不透。“周公子若闲得慌,不妨自己找点事去做。”他头也不回,“我送完菜便走。”
“得嘞。”周无信应得爽快,却没挪步,“我并不闲,我只是想看看,你这‘实诚人’到底实诚在哪。”
城里的喧闹渐次涌来。卖糖葫芦的吆喝撞碎在屋檐下,染坊的靛蓝布在风里飘成一片海,河埠头的洗衣妇扯着嗓子唱:“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周无信的扇子突然停了。他望着谢诀的侧影,见对方耳尖被晒得有些泛红,却仍绷着张脸,像块冰冷的玉。“你啊,”他低声说,“比我那一天一个花样的爹还难看透。”
谢诀没理他。他拐过街角,远远望见城门口的青砖墙,墙根下坐着个穿糙布的汉子——那便是是唐大爷的儿子柱子,正踮脚往村口望。
“柱子!”谢诀喊了一声。
柱子猛地转头,见是谢诀,咧嘴笑了,露出两颗虎牙。他蹦起来接过竹篮,掀开盖子,萝卜的甜香混着肉香“呼”地涌出来:“谢兄!辛苦你了!这么热的天还麻烦你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谢诀摸了摸他的头:“这算什么,没事的。你爹熬了很久,你快吃吧。”
柱子捧着碗狼吞虎咽,汤汁沾了半张脸。谢诀望着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恍惚,不过一瞬就恢复了正常。
“清水兄。”周无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买了一块桂花糕,举在手里晃,“柱子兄弟吃得香,你就这么看着他吃?”
谢诀收回视线,跟柱子打了个招呼,便跟着周无信往街里走。日头渐斜时,周无信在巷口的小摊前停住:“吃点东西吧?我瞧着你从晌午到现在都没吃什么,我请你吧”
“不必。”谢诀要走,却被周无信拽住衣袖。摊主是个胖婶子,正掀着蒸笼,热气裹着肉香扑出来:“小周公子又来啦?今儿有新到的卤牛肉,给您留了块!”
周无信冲胖婶子挤眉弄眼:“婶子,这位是谢清水谢兄,最见不得人破费。”他转头对谢诀笑,“我请,就当谢你昨日原谅我。”
谢诀挣了挣没挣脱,只好在摊前坐下。胖婶子端来两碗面,一碗卧着荷包蛋和卤牛肉,一碗只有青菜和荷包蛋。周无信把自己的肉拨到谢诀碗里:“你吃。”
谢诀低头扒面,面条烫得他直吸气。他尝出卤汁里放了点糖,好像是江南的做法——和纺村那卤水的味道不同,和南皖这边的做法也不同。
“好吃么?”周无信托着腮看他。
谢诀没说话,把最后一口汤喝得干干净净。
天已经有些黑。周无信挑了家客栈,拉着谢诀住了进去。他定了两间房,那两间房挨着,门帘都是用绸缎做的。谢诀刚进屋,就听见周无信在隔壁敲墙:“清水兄,你要不要擦把脸?我给你接热水。”
“不用。”谢诀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
周无信叹了口气,把水壶搁在桌上。他望着谢诀紧闭的房门,忽然想起白天柱子说的话:“谢兄总是一个人,还从没见过他旁边会跟着其他人呢。”
第二日天没亮,谢诀就起床了。他洗了把脸,望着盆中水面的倒影——他那有些憔悴的眼神,被水冲了一把便几乎消失不见,他下楼开始吃早饭。
“清水兄!”周无信的声音从二楼传来,他正敲着谢诀的房门,但许久没人应。
正当他准备硬闯的时候,正好碰见小二从楼下上来,对着周无信说道:“客官,这位房间的客官在楼下用膳呢,您可以去楼下找他。”
周无信点了点头,他走到二楼的围栏处向下看,见谢诀正坐在椅子上啃馒头。谢诀早就发现了他,他抬头,正好与周无信对视,不过仅一刹,他便迅速别过视线。
周无信走下楼,来到谢诀旁边。他找小二要了两块米糕。他端着米糕坐到谢诀对面,米香钻进周无信的鼻腔:“起的这么早啊清水兄,你都没怎么休息吧?”
谢诀没抬头,自顾自地吃着馒头。
“清水兄,你一直都这样不爱说话吗?”周无信一只手托着脸,一边盯着谢诀一边吃着米糕。
谢诀的睫毛闪了闪:“是你太吵了。”
“清水兄,”周无信没有接他的话,只是继续望着谢诀的眼睛,“我们来都来了,不妨在城里多待几天?”
谢诀思考了一会,随即发出一声很轻的“嗯”。
周无信笑了。他把剩下的一块米糕推过去:“那你多吃点,省得饿肚子。”
谢诀没说话,把米糕送进嘴里。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想起昨夜柱子说的话:“谢兄,等我的技艺学精了,一定给您和我爹盖间大房子,用最好的木材。”
他摸了摸腰间剑柄,又捻了捻自己的指腹。低头喝了口茶。
茶是周无信点的,有点苦,但却有些回甘。
他望着对面笑得像只狐狸的周无信,忽然觉得,其实身边有个人跟着自己,也没有那么差,至少…这人的出现,让这生活多了一分活人的气息,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