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露水漫进窗棂时,谢诀正攥着被角的手微微发颤。他昨夜睡得极浅,一点动静都能扰动他。
谢诀忘不了昨夜,他讨厌被人监视,他就是有着一身功夫又怎样,为了不引起骚乱还是得藏着掖着。被狼追还不能用武功反抗,哎,他想着都憋屈,于是越想越气,脑子里浮现出周无信那张欠揍的脸,便更加睡不着了。
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他便下了床,桌边的那条小狗正睡的香甜,谢诀有些羡慕它的无忧无虑。还来不及多想,周无信的声音便混着晨雾撞进院子。
“清水兄——”
谢诀猛地抬头,正撞进对方含笑的眼——月白直裰沾着几点草屑,发梢还滴着水,显然是刚从溪边过来。他手里摇着那把扇子,扇骨上的刻花被微光照的发亮,倒像极了狼嘴里泛着幽光的獠牙。
谢诀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想起昨夜被狼追的狼狈模样,周无信就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看着他,便气不打一处来。于是绕过他,径直往院子外走去。
周无信挑眉:“清水兄,大早上的怎么这么大火气?”周无信晃着扇子走近,他面带微笑,扇面带起的风吹动了他鬓边的须发,“可是昨夜碰上狼群,被狼吓着了?我瞧着你挺适合习武的,要不我——”
“周公子。”谢诀打断他,眼神冷到了极点,“你觉得很好笑么?”
周无信的笑僵在脸上。他移开了目光,有些心虚,不敢与谢诀对视。他知道,自己这次做的有些过火了。
“我...我只是想试试你。”周无信的声音轻了些,扇子垂在身侧,“你总说自己不会武功,可你昨日在溪边替狗儿接腿,捏着狗腿的手劲儿那么大;给张婆婆扎针,你随便就能找到穴位——我不过是想确认...你是不是真像自己说的那样…”
谢诀觉得他有些不可理喻,于是转身就走。他踢翻了门槛边的破瓦罐,瓦罐里的泥溅到周无信脚边。土里种着谢诀昨日采的野菊,本想晒干了送给李奶奶,此刻却碎成了渣。
周无信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他弯腰捡起一片陶片,边缘割得他掌心生疼。他忽然想起前几天在那小摊,说书人拍着醒木说“谢家遗孤下落不明”——那时他只当是江湖传闻,如今再看谢诀的眼神、紧攥的拳头,倒真像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他决定去村里打听,不是为了什么“谢家遗孤”,他想找谢诀道歉。
周无信先去了王婶家,王婶正蹲在井边洗菜:“小谢兄弟?那孩子啊,每日天不亮就去后山采草药,日落才回来。问他话也不多应,就知道埋头捣鼓那些瓶瓶罐罐。”
又去了李奶奶家,老人正晒着梅干:“清水…是好孩子,比我的亲孙子还贴心呐。上回我摔了腿,他天天来给我换药,连药杵都帮我磨得锃亮。”李奶奶笑了笑,“有回我问他是哪里人,他望着山尖说‘记不清了’,也就没再多问,那孩子啊…”
周无信摸着自己腰间的绸缎,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原以为谢清水就是谢家遗孤,可现在看来,他并不是,但他还是觉得…那副温和的模样下,藏着块硬邦邦的冰——不然他为什么连自己的过去都记不清?究竟是真记不清,还是不想说?
午时三刻,谢诀坐在村外小溪边。
溪水漫过他的鞋尖。他盯着水里游动的小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发丝。不过一会…他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却没回头。
他知道来人是谁。
“清水兄。”周无信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谢诀望着自己在溪水中晃动的倒影。而周无信站在五步外,手里提着个粗布包裹,扇子被他握在掌心,连衣摆都规规矩矩地垂着,哪还有半分昨日摇扇轻佻的模样。
“罪过…我不是故意的。”周无信走到谢诀旁边,望着他的脸色,看见对方没有驱赶他的意思,便继续开口。
“我只是...只是听说纺村这块有个喜欢做善事但不求回报的‘活菩萨’,想亲眼瞧瞧而已,我不知道怎么会有人做事不求任何回报。”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后来见你总是一个人,就想试试你软不软和——是我错了。”
谢诀没说话。他想起昨夜被狼追时,仿佛听见周无信的笑声混着狼嚎刺进耳朵。
山茶花瓣落在溪水中,像一滴鲜红的血液绽开了花。
“你来纺村究竟是为了什么?”谢诀转回头,目光像冷冰冰的刀刃。
周无信迎上他的视线,忽然笑了:“真的只是听说了纺村有个喜欢做善事的人而已。”他从包裹里掏出个油纸包,“我去李奶奶家讨了点桂花糕,她说你爱吃——”
“周公子。”谢诀打断他,语气软了些,“我并不想听你的解释。”他指了指身侧的石墩,“你来纺村,若只是想跟着我,便莫要再试探我。”他指尖轻抚腰间那隐秘的软剑,“若是捣乱、惹事生非,我会将你赶出去。”
周无信忙点头,把油纸包塞进他手里:“我保证。”
谢诀低头看那包桂花糕,纸角浸了晨露,晕开一片浅黄。他拿出一块,放进嘴里,淡淡的桂花香进入了咽喉。谢诀微微笑了笑。
周无信见他笑了,也便放下了心。
“走吧。”谢诀转身。“该去给那只小黄狗换药了。”
周无信跟在他身后,望着他随风飘动的衣角,不知在想些什么。
溪水仍在哗哗流着,带走了那片花瓣,也带走了少年藏在眼底的那些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