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的光逐渐黯淡,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户冰冷地铺在炕上,勾勒出王乐乐静止的身影轮廓。外面的老鼠们似乎也不见了,王乐乐躺在炕上思绪像沉入冰冷海底的石头,缓慢地翻滚着小婷的问题,还有那个遥远而模糊的故事。
对于她来说,她的一生很少有自己能做选择的时候。选择这个词,是她生命中的奢侈品。
她的父母是虔诚的信徒,所有人认证的好人,有着刻在骨子里的卑微与恐惧。他们自己挣扎在贫困的泥沼里,没什么本事,却仿佛被一种病态的奉献狂热攫住。大半微薄的工资,像流水一样捐献给形形色色、真伪难辨的机构和上师。他们用这种近乎自戕的慷慨,在外人面前小心翼翼地构筑着虔诚、善良的金身,换取几声廉价的赞叹和那点可怜巴巴的安全感。
大概所有的穷人都怕吧,怕惹事,怕得到不好的评价,极度缺乏安全感,很容易轻信他人。
可对外的畏惧无法平衡身为人的自尊心,于是她就成了那个用来平衡的武器。
要求,不断的要求,以爱的名义,但所有的努力不是来自于她自己的辛苦奋斗,而是因为福报。
她考上了顶好的高中,父母认为是因为他们的虔诚换来的,紧接着没两年,他们又中了一场从天而降的大奖。双喜临门点燃了这对贫贱夫妻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巨大狂热。
他们决定带着这个刚刚在学业上为他们争光的女儿,去进行一次感恩的旅行。
极致的乐,像膨胀到极限的气球。
然后,带来了毁灭性的悲。
奖是假的。
一场精心编织、针对他们这种虔诚羔羊的骗局。来自异域的妖人,用华丽的谎言和伪装的慈悲,轻而易举地打着她与他们有缘的名义,让父母把她交给他们。
他们被上师蛊惑得神魂颠倒,坚信这是通往更高功德的仪式,成了这场精心犯罪的帮凶,而她的生命,成了这场荒诞闹剧最后的祭品。
其实……她本来是可以不用死的,只要顺从,听话。可她听话了,顺从了,之后呢?
那天的局面,不就是听话和顺从的结果吗?
愤怒和不公充斥着她整个身体,她不想再听话,不想再顺从,宁可死,她也不想再听别人的话!
她的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之前,有什么声音在问她,她记不清说了什么,但是她答应了。
然后她的身体变得冰冷,像月光一样没有温度。
她的灵魂却在那瞬间,挣脱了那具躯壳的束缚,悬浮在冰冷污浊的空气里。
一场杀戮开始了。
她杀了他们。
然后,她参加了这场游戏。
可怜又可恨的父母和可悲又可怜的她,重新活着的时候,父母抱着她哭泣,说那里发生了火灾,还好她活着。
她就只能把那些话吞咽回腹中,如同吞刀子一样,吞回腹中。她拖着空茫绝望的心回到了家,开始学习拳击,不再听父母的话,学习画画,住校。
不再愿意回家。
她惧怕又厌恶看到父母的脸,怕自己心软,可她就是会心软,这样经年的教导下,她也成了和父母一样的人,因为一些好就会感动。
可那恨意无法消弭,如鲠在喉,她的五脏六腑鲜血淋漓,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此刻,躺在异世界冰冷的炕上,听着同伴们均匀或不均匀的呼吸,寒意丝丝缕缕渗入骨髓。小婷的问题像一根针,轻轻挑开了那层结痂的伪装。
“恶与更恶,你会选哪个?”
恶的是格伦,更恶的是另一组玩家。
格伦也有女儿,西西莲是他的女儿,但又不是他的女儿。
他和莎拉的女儿叫茜茜。
西西莲是长久的,存在这里的春之女神的名字。
一开始是格伦发现了那种蜘蛛,紫色的,散发着梦幻之美的蜘蛛,它的身体并不大,却覆盖着细密如天鹅绒的紫色绒毛,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珍珠般的光泽。它正伏在一张异常精致、闪烁着微光的网上,网的中央,缀着几颗米粒大小、如同白玉般剔透的卵。
那光芒太奇异,太美丽,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格伦,这个平凡的、挣扎在生活边缘的男人,被这超乎想象的美景迷住了。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想要触碰那如同艺术品般的卵。
那蜘蛛迅速钻入地下遁逃,格伦取下了蜘蛛卵,他把它卖了一个很好的价钱,用它改善生活,装修屋子,花园,给妻买了一直想要的项链,女儿的学费,一切应有尽有。
那时他还是一个慈爱的父亲,生活从未如此美好,充满了希望和甜美的气息。邻居们羡慕的目光,妻子满足的笑容,女儿无忧无虑的奔跑,这一切都让格伦沉醉。他几乎忘记了那紫色蜘蛛的诡异,忘记了那白玉卵的来源,只将它们视为命运对他这个老实人迟来的眷顾。
他和莎拉不再为金钱争吵,甚至还拿出一大笔钱来捐献给教堂来感激上天对他们的恩赐。
他小心地保守着这个秘密,只告诉莎拉是走了好运,投资了一笔意外之财赚的。可钱花的太快了,他不得不再次去寻找蜘蛛。
很幸运,他在一处腹地又看到了它。
这一次,格伦没有贸然伸手。他观察,记录,甚至尝试用带来的小型恒温箱模拟环境。他小心翼翼地取走了两颗卵,留下一些诱饵,并试图在远离自己家的一个隐蔽山洞里,用恒温箱培育它们。但他失败了。卵毫无变化,死气沉沉。
巨大的挫败感笼罩了他。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他在酒馆与老友马克的一次醉酒抱怨中,无意透露了找到一种奇特的、像白玉一样的石头,但只在很冷的地方发现的信息。马克,这位曾经在大学攻读生物学、却因酗酒和债务潦倒归乡的失意人,敏锐地捕捉到了格伦话里的异常。
格伦半推半就地将他带到了那个发现蜘蛛的溪谷腹地。当马克看到那紫色蜘蛛和白玉卵时,醉醺醺的眼睛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他们把那些蜘蛛卵转移到地窖里,由马克来全权负责培育,很快,马克发现越冷蛛卵约活跃,格伦开始大量购置干冰。
蜘蛛孵化了,带来了第一场雪,那种异样的雪,但远没有现在这次严重,他的女儿茜茜死在了第一场雪里。全镇的人也都知道了蜘蛛的事情,可活下来的人没有怪他,他们反而在谅解这场意外。
雪融之后,小镇为蜘蛛而疯狂,他们开始购置大量的干冰来采购,为家中换了别墅,花园,他们小镇有着最好的学校,医院,体育馆,游泳场。
马克和格伦成为小镇最受尊敬最体面的人。
然后是第二场雪,又一些人死了,活着的人找到了雪融后的老鼠皮,那些老鼠皮可以御寒,他们再次培育蜘蛛,他们甚至算好了雪降临的时间。
小镇已经改名叫雪粒镇,他们用这样隐晦的方式来庆祝蜘蛛卵的发现,一场蜘蛛卵的狂欢如同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
格伦已经有了足够多的钱,他的第二个孩子迟迟没有降生。
莎拉开始每日去教堂祷告,她觉得这是神罚。
第三场雪降了下来,那是一场大雪,幸存者不足一半,每一张脸上都刻着劫后余生的麻木和对未来的恐惧,但这恐惧之下,却依然涌动着一种病态的狂热。
随着时间推移,雪没有停,狂热渐退,绝望的时候,西西莲来了,她带来了春日,并警告他们不要在培育那种蜘蛛,它们会带来灾祸。
她有着和自己女儿一样的脸庞,莎拉哭着亲吻着她,让所有人对着神发誓,不要再培育那种蜘蛛。
可虚伪的誓言,高高在上的神明,哪有沉甸甸又触手可及的金钱诱惑大呢?
马克没有停,格伦视而不见,因为马克是他的好兄弟。
他开始用雪后失去生命的人体来培养蜘蛛,携带那些蜘蛛卵,格伦觉得只有马克自己培育,如果只是第一场雪的那样的规模是没有关系的。
可第四场雪来得太突然了,威力比之前所有的雪都要大,天上几乎是直接在下干冰,马克直接死在了去看蜘蛛的路上,他和莎拉当时有了分歧,他要去看蜘蛛,莎拉要回家。
然后,他们被救来了砖房。
王乐乐能理解那种被好东西诱惑的卑微渴望,就像她父母被福报和上师蛊惑一样。格伦的初衷,或许只是想摆脱贫困,给家人更好的生活。他发现了白玉卵,那梦幻的紫色蜘蛛带来的财富,瞬间点燃了希望,装修房子、买项链、付学费……那短暂的、虚假的繁荣,多么像她父母中假奖后的狂喜感恩之旅。
然后,是坠落。
人性的贪婪便彻底压倒了恐惧和悲伤。每一次死亡都伴随着雪融后的幸运,每一次馈赠都让雪粒镇在财富的泥沼里陷得更深,让格伦在愧疚与侥幸中越陷越困。
王乐乐感到一种荒谬的共情,与茜茜的共情。
她恨格伦,恨他的懦弱、贪婪和纵容,恨他为了财富间接害死了那么多人,包括他自己的女儿。
至于另一组,他们选择站在蜘蛛那面。
西西莲也在那里。
神明抛弃了贪婪的人类。
大量的蛛卵已经孵化,雪不会化了,被冻死的人类是最好的容器。
她……哪边都不想选,可她依然要选,因为这边还有她带来的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