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床,一个凳子,桌子,老式的抽绳电灯,大捆大捆的白棉纸,草纸,彩纸,玻璃纸,竹篾,秸秆,屋子里有两个纸扎的小人,桌子,摞在一起的图册。
不足五平米的作坊里,霉味混着纸浆的酸腐气。唯一光源是头顶晃动的老式抽绳电灯,昏黄光线将人影拉长扭曲。
门口有巨人一样的脚步声,还有播音员一样的男声在广播中呐喊:“欢迎大家来到戴老板商店,我是戴老板,希望大家可以愉快地度过这五天,在我这里大家不会饿,不会渴,不会困,不会拉屎撒尿,只有纯粹的——赚钱的**!”
“大家不要惊慌!这只是我们戴老板商店的特色迎宾仪式!请相信戴老板,在这里,你们将体验到前所未有的专注!金钱的芬芳,将驱散一切——凡俗的**!”
“眼前的屋子就是我特意为大家准备的工作室,我们今日采用的是KPI考核方法,请大家努力努力再努力!不过要记得,不要出去。戴老板——爱你们!”
屋子隔音不大好,赵元青听到隔壁有拍马屁的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
“戴老板,我也爱你!”
“是二号房的优秀员工吗?小王,来,给他减点KPI指标。”
“是的,戴老板,我是二号房的优秀员工!”
“那么,今日我们将发布——”
“戴老板,我也爱你,我也爱你!”更远处一个房间也传来了声音。
“小王,来,四号房,把二号房的指标加到四号房上,他敢打断我的话!”
这话一出,所有的房间顿时都没了声音。
“好了,我还是很慈爱的,我待你们如家人,亲兄弟!我要让你们住上最好的大房子!食堂,酒店!应有尽有!大家一起齐心协力,共创未来!小王,来,把东西发下去。”
赵元青看见那个纸扎人口中慢慢吐出一张纸。
学习基础扎制。目标:每人完成一个‘基础款’纸扎小人。材料就在你们身边,图册上有标准样式。
时限三小时。
“时间就是金钱,金钱就是生命!大家跟我一起念!努力!努力,再努力!”
两侧房间里传来稀稀拉拉的声音:“努力……努力,再努力!”
“不合格!跟我重来!再来一遍!”
“努力!努力,再努力!”依然是二号房,喊得热血沸腾,逐渐的,所有房间都响起同样的声音。
“不怕万人阻挡,就怕自己投降!”戴老板又换了句口号。
“不怕万人阻挡,就怕自己投降!”房间内其他人越喊越高昂。
“想成功,先发疯,头脑简单往前冲!”
“想成功,先发疯,头脑简单往前冲!”
赵元青不理他们,一群神经病,她自己拿起图册看了看,图册的纸张粗糙发脆,上面用毛笔绘制着各种栩栩如生的纸扎用品图样:金元宝银元宝,金山银山、童男童女、高头大马、轿车洋房、乃至现代化的手机电脑……
基础款小人是一个穿着简陋纸衣、面目狰狞的童男形象。
她转头取了些白棉纸,坐下找出剪刀胶水毛笔墨水等工具,纸絮簌簌直掉,这纸质量……太烂了。
她先裁了一些蘸水铺平,看图册要勒骨,又转身抱起一捆干硬的竹篾和带着土腥气的秸秆。刚拿起一根竹篾比划,外面戴老板那播音员般热情到令人作呕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那群人在喊口号:
“工作无价!诚信为本!”
“戴老板带路!财源广进!”
“……”
单调、狂热的口号声浪般拍打着薄薄的墙壁,
但口号很快停了,戴老板沉重的脚步声逐渐接近,赵元青惊讶地抬头,她的房盖被掀开了,那是一张脸,塞满了她屋子整个上方,替代了房盖。
那位戴老板有着国字形的轮廓,看起来慈眉善目,但那张脸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青灰色,皮肤像糊了一层厚厚的、劣质的石膏粉,僵硬得不带一丝活气。他的嘴角向上咧开,笑眯眯的眼睛完成一条缝,五平米的屋子,只能塞下他半张脸。
“你——”巨大布满血丝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似乎在确认目标,“为什么不——喊——呀?”
“我在做纸人。”她老实举起竹篾,“不是时间就是金钱吗?”
“……”
他盯着那竹篾看了几秒,无声慢慢退后,盖好房盖。
脚步声走远了,他那如同播音员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要重点表扬1号房的员工,2号房的员工,他们一个务实肯干,一个脚踏实地,他们是我作坊的未来!”
赵元青不太清楚自己是几号房,她反正就慢慢挝过竹篾和秸秆,开始做骨,关节,以及填充物,这东西她也没做过,但她手里决不允许出现残次品。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刚刚拼好的简陋骨架,拿出小刀和绳子慢慢继续打结扎紧,取出纸剪衣服,调试米糊,慢慢地,一个纸扎人成型,大概一米六左右,到画五官时她犹犹豫豫先拿草纸练习,赵元青的画形似神不似,画些工艺品还行,若是人物,便无法达到传神的感觉。
她现在草纸上仔细描摹画了五官,绘制到眼睛时避过,那图册中可能过于久远,眼睛像画了,又像没画,刚好她不会画眼睛,她眼睛画的巨烂。
感觉差不多,才开始细细描摹到纸扎人的脸上。
一个纸扎人哪用得着三小时,她把纸扎人放到屋里自带那两个的身旁站好,又看起金元宝的叠法,这个更简单,她提前叠了三张纸的量,纸扎电脑也很简单,只有马和轿子有点复杂。
戴老板的口号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了,隔壁拍马屁那个男人喘气很粗重,但另一侧一直静静的,明明有人。
更远处一个女人在娇弱的哭着。
只有剪刀声,重复,再重复。
她开始研究怎么做马,尝试着比划图册上高头大马的骨架结构,动作不快,但稳定、专注。时间在剪刀的重复开合中一点点流逝。
一声沉闷的钟声打破凌乱窸窣的声音。
“世间到了,我亲爱的优秀员工们,开始迎接客人们的到来吧!请记住,这是第一夜,我们的考核方法是KPI。”
桌子前面的木板被打开,赵元青抬头,外面是弯折的马路,两侧的邻居们没了,只有她自己,还有无边无际的灰雾。
她继续慢慢扎好纸马,写好奠字摆在一旁,回头又开始做轿子。
经营类的……大概就是做生意,那总该一样有一个样品供顾客挑选才是,纸扎人也应该再做一个童女。
至于尅劈哀是什么,她听不懂,反正就当自己从前赚钱一样忙活呗。
她扎完轿子和童女也不见人来,无趣地在台子上的窗口叠着金银元宝开始摞高,一双凄然狰狞充满血丝的眼睛透过金元宝死死地盯着她。
“……”猛地一看确实吓人,还好她冷静沉着。
赵元青捧回金银元宝,瞧见窗口的全身皲裂流脓的男人。
“要十个金元宝。”男人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
她数了十个,刚要给他想想不对:“你是不是该给我钱?”
皲裂男人肿胀的眼睛里血丝似乎更密了,盯着她时带着一种非人的怨毒和极度的痛苦,他摸了摸胸口破碎的口袋,掏出肿胀肥大的心脏探入污黑的手指,掏出两个类似铜钱的东西。
但那是肉做的,奇怪的肉,雕琢成圆形,中间方孔。
“这是钱吗?”戴老板有说过这钱的事情吗?她没仔细听,他们一直在喊口号。
男人眼珠上下转动,最终再次张口:“喂给……它。”他指着赵元青身后的纸人,并非她做的那个,是屋子里自带的。
……好家伙,一个打印机一个验钞机。赵元青很警惕,她把所有元宝搬到安全地方,男人眼神更加怨毒,她接过那两个肉铜钱道:“我试试,我就在这,跑不掉,没问题我肯定给你。还多送你一个。买十赠一。”
男人脸色好看了些。
她投喂到女童的嘴巴里,女童嚼了嚼吞下张口机械道:“收入:十元。”
“这物价对吗?十块钱,十个金元宝?你吃了???”这么贵呢?
但那女童纸扎人不再开口。
她犹犹豫豫走到窗口:“大哥,我不清楚物价,但我先给你,明天你还来吗?咱们俩君子协定,多退少补行吗?”
男人沙哑声音响起:“有、物价。外面。”他应该是指着她旁边的墙。
屋里没镜子,这样探头出去她怕引起不愉快,回去找了张叠银元宝的纸铺平伸出去眯着眼看了看,还真是有物价。
十个金元宝两个铜板。
她高高兴兴装了十二个金元宝递给他。
“大哥,明天你再来啊,我头一天上班。你放心,对你我永远买十赠二。”
男人更加心气平和,点点头离开,赵元青寻张草纸誊写下来价格表放到一旁,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真是碰见好人……好鬼了,立刻又回身拿了些纸继续做。
第二个鬼是个小孩鬼,一脸青白踮着脚“要纸扎人,女童的。”
“男孩只许要男童的,要男童的,再给你叠个纸飞机。”赵元青瞪他。
“……”那男孩倏地沉下脸,眼眸的黑逐渐染满眼球。
“你用不着吓唬我,女童的我也只卖给女孩。你看看我这工艺。”赵元青回身拿过男童对他展示。
“衣片我都采用的战甲,酷不酷?解释,耐用,你敲敲它。”
男童踮脚敲了敲。
“里面我全塞的秸秆,不空,是沉的。看,手臂的血管,脖子上的,我都画出来了。对了,我再给你做一套常服。一套威武霸气,一套文质彬彬,我这甲是可拆卸的,我用纸糊得也很结实。没有麻绳感,都被我包在纸浆里。要不要?”
“……”男孩犹豫片刻,点点头“纸飞机也要!”
“行,稍等啊,我马上给你做。”
她本来也裁了些草纸的厚衣服片,直接用麻绳穿上就行,不多时便做好,花了几秒钟叠了个纸飞机,还送了个草纸叠成的小轿子,收了钱后一起努力塞出去。
男孩爱不释手,又掏出一枚铜钱“赏你的,明日我还来。”说完兴高采烈扛着纸扎人走了。
赵元青把钱收在一旁,继续拿起竹篾扎纸人。
之后又来了个老婆婆,一个穿着红色西装全身红彤彤的长发女人,还有一个眼睛看不清楚但长了很多眼睛的怪人,他尤其要的多,二人拉扯一番,她奋力推销下,那人把轿子和马都买走,还预定了一个。
卖空了,只剩一些金银元宝。
又一声钟响,窗户被合上。
戴老板那播音腔里透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让——我们有请我们今日销冠讲话!大家掌声鼓励!”
稀稀拉拉的掌声,带着麻木和恐惧,从隔壁和更远的房间传来。
赵元青坐在地上扎纸人,不多时隔壁男人的声音谄媚的声音响起:“戴老板!我亲爱的、伟大的、英明神武的戴老板!”
“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是我的指路明灯!是我的大救星!没有您,我算个什么东西?我就是个屁!连个屁都不如!是您!是您给了我这个宝贵的、改变命运的机会!”
“今天这点小小的成绩,那根本不算什么!明天!明天我要更加努力!我要把每一个纸人都扎出对戴老板您的无限敬爱!我要让那些客人们,都感受到您无边无际的福报!来回报您的大恩大德!”
赵元青坐在地上,正用细麻绳仔细地捆扎着一个新的纸人骨架,隔壁那番声情并茂的发言让她手上的动作只是微微顿了一下,今天她倒是听出点感动意味了,这人说话太假了,似乎也没那么多真心,而是作为一种存活的策略。
但戴老板似乎极为受用,“好!好!好!”
戴老板的声音充满了欣慰和激动,“听听!大家都听听!这才是我们作坊需要的精神!小王!来!奖励他——‘戴老板的福报’一份!让他明天更有干劲!”
紧接着,赵元青听到隔壁传来一声极其诡异的、仿佛什么东西被强行塞入喉咙的“咕噜”声,以及那个男人短暂而急促的的吸气声,随即又被他强行压抑下去,变成了更响亮的感恩戴德:“啊——!好精纯的福报!我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谢谢戴老板!谢谢!”
伴随着戴老板对全体的广播:“大家要向他学习!把爱岗敬业刻进骨子里!把戴老板的爱,融化在血液中!明天,我们将转换考核方式,采取OKR考核法!请大家把认领的指标放到房间内纸扎男童的口中!”
“我戴老板也不是不讲情面的人,大家白天总要休息休息,下一次钟声响起时,我会再次出现!财富!荣耀!都在等着你们!奋斗——!!”
口号声再次稀稀拉拉地响起,但这一次,戴老板没有让他们重新喊。
赵元青终于扎好了骨架。她站起身,走到桌边,拿起那几张记录着物价的草纸和今天收到的几枚冰冷的、散发着微弱阴气的肉铜钱。她仔细地数了数,又对照着草纸上的记录,默默计算着今天的铜钱。
隔壁二号房,男人粗重的、带着某种病态满足感的喘气声又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