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二刻,在王小凤搭建的铁皮高台上,四方棱柱用废旧纸壳雕琢的四方镇兽,地面用废旧麻布铺着,空气依旧沉闷,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阴湿与腐臭,太阳只有一点薄薄的光晕。
赵元青和鹿比身着神袍,深色的麻布上,皮条与铜片勾勒的日月山川在微弱光线下泛着古朴的光泽,领口袖口的铜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碎清音。
鹿比的神袍要比她的华丽些,甚至还有些龟蛇等圣兽,她手持的铜铃也大一些,缀着装饰物,一人立于高台中央,神情宁肃。
赵元青和方慧等人分布在四角。方慧和尚手持唢呐,僧袍在阴风中微微飘动,眼神沉静如古井。张淑芬站在稍后位置,双手交握,嘴唇微动,似乎在默默祈祷。婉婉抱着自己的乐器,神情肃穆。
王小凤则站在高台边缘,双手紧握,指节泛白。
元让蓝身着麻袍——这也是他自己做的,缓缓上台,慢吞吞摆上三牲后燃香,香未燃。
他一顿,再点,香依旧未燃。
若三次不燃,此次就是出师未捷。
落于北角的赵元青匆匆跑来,气得一笑,指向王小凤:“你,过来。”
王小凤犹犹豫豫上前,被她捏住衣领警告:“王小凤,你想死吗,这时候还犹豫,若是红凤寨塌了,你何来福业?”
王小凤犟嘴:“如何就是我?是他,他的问题,万一是他心不诚呢?他有什么资格请这样大的谶纬!”
元让蓝笑了一笑,自袖中取出一方印,王小凤微怔。
“我……我要积累功德,鬼都跑了,消弭了,之后我怎么办?他给我的法子我已经用上了,只需要一点点时间。你们在我这里做好事我不反对,可如此大的规模……总该给我时间想想!”
“还有,是你,你骗我!她,她是大巫!若我知道,绝不叫她来!”她指向鹿比。
“小凤施主,何必执着于功业呢?”方慧也慢慢走来。
王小凤哭哭啼啼:“做什么?你们懂什么?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事情,你们被同事同学欺负过吗?我又不能吃了他们!”
赵元青气得火冒三丈,刚要开口被元让蓝拦下。
他叹息道:“不做便是,师父,她比你像凡人,多好,软弱,挣扎,沉迷欲.望。”
“呸,垃圾。”鹿比也凑过来吐了一口“她才不像人,我的同胞可不这样,事到临头返回,当我乐意做似的。”
“我不安有错吗?又不是你们搭的这里,凭什么你们来做好人?功劳都归你们,明明我付出的最多!”王小凤大声反驳。
张淑芬和婉婉也凑了过来,她们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二人对视互相叹气。
“不会很多鬼都走的,还是会有一些留下。小凤,你……你听我说。这里要塌了的话,十万,这样大的数字,全都积累在你一人头上。你承受不住。”
“你要是不乐意!我来,我留你这里当鬼!我回去和我儿子姑娘告个别,马上回来!老娘也为自己活一遭!”张淑芬大掌一挥,拍拍自己。
“我也可以……我没有家人。”婉婉文静开口。
王小凤更加着急:“你们!你们!我怎么还成了坏人?你们凭什么逼我!好像只有我成了坏蛋一样!你们这群扑街!明明是她不对,是她骗我,她完全没说是巫来主持这场……还有他!”她颤抖指着那师徒。
赵元青抬头看了看日头,心知不能再耽误,必须要立刻做决断,她松开王小凤回头抱拳道:“诸位,回吧。算了。红凤寨塌时我会善后。”
“用不着你做好人!”王小凤气得面色通红,双瞳化为兽瞳,鼻尖嘴长,两颊生绒,双手化翅朝她扑来。
元让蓝挡在前面捏住她双翅提剑欲砍,他是没什么负担感,妖也不知杀了多少,别说一只未成年的红凤,龙他都杀过,于他来说也不存在业这一说。
赵元青来不及拦,众人只见金光大作,王小凤挣脱元让蓝化为原型盘旋于上空,阵阵火焰金粉落下,如天降流星一般。
天在撕裂。
“她……身上有大概是师门或者长辈的秘宝。”元让蓝悄悄凑近道。
赵元青面无表情看他一眼,仰头大喊:“小凤,小凤大王,对不起,我错了,你快下来,咱们再聊聊,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小凤大王说的都对,咱们再聊聊行不行!?”
众人看见金粉和火焰明显减少,立刻也跟着一起喊,王小凤越飞越低,最后慢慢重新落到远处看着他们,但赵元青顾不上看王小凤,因为天还在一点一点裂开,另一声清戾凤鸣响起,一只更大的红凤自缝隙中直直俯冲下来,化为人身站在王小凤身旁拱手问:“炤山王珩,何人伤我姊妹?”
王小凤跳脚告状:“他!是他!兄长,他要杀我!”
元让蓝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眼神冰冷如刀,他伸手掏出长剑,那是把华美的剑,金光凛凛,剑柄龙纹环绕流动。
王珩慢慢登上高台一笑:“龙?有意思。”
赵元青唉声叹气:“行了,你打不过我徒弟,别装。我都看见你要抽刀了。”
“还有你,我刚刚都快把她哄好了!”她回头瞪徒弟一眼,又抿抿嘴:“但你也没错,好了,做事情吧。现在不用王小凤同意。”
“看着他俩,徒弟,你和他说说情况。”
“快快,赶紧,还剩点时间尾巴,不用请谶纬,咱们直接开始!”
她熟稔招呼各位各司其职,刚刚紧张的氛围不复存在,鹿比茫然站到中间,方慧一笑,回去拿起唢呐,张淑芬和婉婉也站到角落,元让蓝叹气收剑,走到王珩身旁抱拳:“借一步?”
王珩回礼,他还记得拉着王小凤。
开场音是一声唢呐,紧接着是鼓,张桂芬的大鼓响起时,赵元青敲响神鼓,婉婉奏响喇叭。
鹿比阖目吟唱。那神调带着奇异的穿透力,无视了铁皮的阻隔,无视了污浊的空气,清晰地传入寨中每一个角落,传入每一个蜷缩在阴暗角落的亡魂耳中。古老、苍凉、悠远的神调从她喉中吟唱而出,初始如涓涓细流,随即汇成奔腾的江河。那并非人间的语言,而是沟通天地万物的原始韵律,带着呼唤,带着祈愿。
她开始跳舞。
没有万丈金光刺破乌云,没有仙乐飘飘祥云缭绕。但红凤寨的鬼魂们都清晰地感觉到了。并非是语言,而是一种力量,或者一缕风,一缕风,带着远山草木的清新气息,穿透了污浊,拂过高台,拂过每个人的脸庞。
紧接着,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意,如同冬日里久违的阳光碎片,洒落在红凤寨之上。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阴湿似乎被稀释了一点点。更深处,仿佛有沉睡的山川在低语,有奔腾的河流在应和,有广袤的大地在脉动……自然万物的真意,那宏大、恒久、包容一切的韵律,终于被艰难地引来!
王春花枯坐在摇椅上,空洞的眼窝茫然地望向窗外,屋内盘踞的、令人窒息的蝇群嗡鸣声骤然减弱。那股宏大的自然韵律涌入她腐朽的魂体,她看到自己痛苦的一生,在天地浩瀚的尺度下,如同一粒微尘的挣扎,渺小却真实。嚎哭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她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没有声音。腐朽的身体开始散发出微弱的荧光,点点光粒如同被唤醒的萤火虫,从她的眼窝、口鼻、指尖飘散出来,温柔地融入那流淌的自然韵律之中。摇椅空了,屋内的苍蝇也奇迹般消失。
那洗涤灵魂的自然韵律同样冲刷着李长乐。张淑芬已经和她说过,姥姥摔下楼梯的画面依旧让她心痛如绞,但在这宏大的包容中,那深入骨髓的罪恶感和绝望感,第一次被一种温和的力量所抚平,她茫然无措地失声痛哭,那仿佛……姥姥还在她身旁。
许多沉浸在自身痛苦中的亡魂,在自然韵律的抚慰下,脸上狰狞或麻木的表情渐渐松弛。他们感受到一种来自天地本身的悲悯与接纳,那并非同情,而是一种存在即被允许的浩瀚包容。
苦难没有尽头,可已经过去,人类在绵延的苦难之间,得到少许的喘息,看见,包容,便是幸福,不必介怀过去不要介怀过去,看看风,云,万物的律动。
一些亡魂开始无声地哭泣,不再是怨毒的呜咽,萤光自空洞或腐烂的眼眶中飘出。
在唱诵神调的**时,红凤寨上空升起点点萤光,鹿比看着眼前这一幕,脑内却看到了那条蛇,那条蛇……它在蜕皮……
她阖目落泪,神调的声音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此刻语言没了意义,只有简单的旋律和我知你知。
这样的仪式持续了一整日,台下只有三名观众,元让蓝,王珩,王小凤。
鼓声渐歇,神调余音袅袅,以鼓收住最后一个浑厚的尾音。
高台之上,一片寂静。
可是风还在动,那些萤光顺着缝隙如银河一般飘出。
鹿比跌坐在台中失声痛哭。
众人纷纷落泪,方慧不住低喃佛经。
台上的身影一个个消失,赵元青看见元让蓝迅速运转轻功跃到台子上握着她手臂低声问:“你……”
“回去誊文,让他带给我。我会检查。”赵元青来不及细说,只瞪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