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大厦里赵元青所居住的地方大概是对角线,又是深夜,没有路灯,赵元青骂骂咧咧走在窄径上,她是真想不出来怎么办。
假设这里的人生前都是好人,王小凤也是好鸟,但这事情办的真的很烂,烂到还不如不做,可从单个个体角度上来看她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意义,但对那些人却很重要。
红凤寨完全是从大局上来讲没意义,但对个体有意义的事情,王小凤更是糊涂鬼里的糊涂妖怪,她自己的窝完全容纳不下这么多怨气,最后只能成为堕妖。
不说王小凤,现在她也很迷茫,王婆婆是一生行善,可她若身份置换,没准也会欺压另一名少女让她陷入她从前的境遇中,都是可怜人,哪有那么多经历欺压还心境不变的好人,那是圣人。
难道陈胖子变瘦,变得惹人喜爱,不会变成恶人吗?是他一生中没有经历过那些诱惑,不然徒弟给他变出女人他就不会伸手了。
真是……有什么可救的。
可王小凤……确确实实是个单纯又霸道的傻妖怪。
从前她对好人的标准是论迹不论心的,到了这里若只论行迹……这些还真算得上好人,可好人也有不讲理的啊,也有乱要求的啊。
赵元青踢开脚边几块小石子,石子滚进路边的污水沟,发出轻微的“噗通”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也让她烦躁的心绪稍稍沉淀。
能成为亡魂来到红凤寨的,无论生前如何,心中必然有未解的结、未散的怨、未了的执。
“论迹不论心……”她低声重复着自己之前的想法,现在却觉得无比苍白。
王春花一生“贞烈可风”,行为上无可挑剔,可她的心呢?被吃人的礼法扭曲成什么样子?陈胖子救人的那一刻,是纯粹的善举,可这能抵消他生前那些猥琐的念头和言行吗?那小男孩感念小瑷的救命之恩,这情感真挚,可他把自己的生命价值完全系于小瑷身上,甚至不惜放弃回归生者世界的机会,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偏执?
红凤寨的存在,就像一面镜,照出的是人性在极端境遇下、在巨大遗憾和执念压迫下的千疮百孔和复杂变形。
王小凤想收容这些好人的魂,可好本身就是一个太过模糊、甚至有时带着枷锁和扭曲的定义。这些魂灵需要的,或许根本不是被强行“圆满”到符合某种“好”的标准,而是……被看见,被理解,被允许带着他们的不完美、带着他们的痛苦和执念,真正地“存在”过,然后才有“放下”的可能。
赵元青的目光投向自己住处的方向,那里堆满了皮毛、麻布、铜铁、神鼓、唢呐,她不知道能否成功,这希望渺茫得如同这红凤寨浑浊夜空中根本看不见的星辰。
但赵元青深吸了一口带着腥臭味和阴冷气息的空气,站直了身体。眼神里的迷茫和烦躁渐渐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取代。
回到小屋,元让蓝坐在灯下,手指灵活地牵引着针线,在深色的麻布上缝制着繁复而原始的纹路。神袍的雏形已经显现,带着一种粗犷神秘的气息。
“回来了?”元让蓝头也没抬,声音平淡,“如何?”
“我不喜欢这里,颠覆了我已经形成的观点,我又要重来。”她脱下外套,走到桌边,拿起一块铜片开始打磨边缘。
元让蓝缝完最后一针,打了个结,用剪刀剪断线头,这才抬起头。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眼神锐利依旧,但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笑:“哪个要你喜欢了?你的什么观点?”
“反正我不喜欢,反正就是观点。”赵元青说不上来,只能嘴犟。
“是,师父说得是。”元让蓝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从善如流。他站起身,将神袍抖开。深色的麻布上,用皮条和铜片缝制出日月星辰、山川河流的抽象图案,领口和袖口缀着细小的铜铃和龙蛇龟,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细微的叮当声。“试试看?”
她寒着脸脱掉外衣,接了过来。神袍上身,意外的合身,带着皮毛的粗糙感和麻布的沉坠感。
但就是一脸不高兴。
元让蓝这次笑得更加明显些:“师父。”昏黄灯光在他眉骨投下深邃的阴影。他的目光穿透跳跃的灯焰,落在赵元青写满烦躁的脸上。
“此地,非善堂,非净土,不过一怨气淤塞、执念横生的小阴司。王小凤一懵懂妖物,妄行收容之举,其心可悯,其行可诛。王小凤只知收容不知梳理更无规矩。任万鬼纠缠、滋扰、索取无度,此乃取乱之道。满足其执念,非但无益,反会滋养更大的混乱,令这红凤寨彻底沦为怨鬼魔窟。可对?”
“只因王小凤无恶行恶心,便退让了吗?”元让蓝上前一步继续问道,目光冷峻盯着赵元青。
“那谁来管呢?这又是人家自己建立的地方,壳都肯拿出来,总不能强迫人家,还有,少拿那种眼神看我,再看小心我揍你。”赵元青挥挥拳。
他抿嘴坐回床边,闷闷道:“只会对我逞威风。亡者归亡者途。强留追寻,非但徒劳,反损其自身归路之机。若执迷不悟,便由他去,待其耗尽执念,自然消散,或可于冥冥中得见其所寻,亦未可知。此为天道,非人力可强逆。我已授她引魂入册,分而治之之法,王小凤损自身因果,做这档毫无意义的好事,你又何必管她?”
“我只打鼓没事的,太多了,王小凤管不过来。鹿比很重要,这对她也好,费劲些也没事,我只希望她能分那蛇些善意,保重自己,唉我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哦哦对了,你快算算,那位小瑷在不在这里,公孙氏的家学你会的吧?还有,谶纬你要你来请。”
他重新起身,摸出把铜钱兴致索然一洒,凝神看过后道:“不在。六甲空亡,散魂了,世间已无此人。”
赵元青凑过去捏起一枚铜钱,古怪问他:“张……张之蘅的铜钱?”
“只他用得起?前一阵子他又闭关去,小心他魂离至此,且还有一事,张之蘅近些年愈发不正常,前一阵子出剑斩落我派三名弟子。”元让蓝冷笑一声。
她对张之蘅品行还是颇为信得过的,不在意耸耸肩:“你那些弟子,比不上张之蘅的。”
说到这元让蓝愈发气愤,也不知什么世道,凭何都觉得学剑好,难不成他法宗比剑宗差不成?凭何好苗子全都落在张之蘅的剑阁去?不过沧海桑田,曾经燕椿和的家业业已落魄。
“再卜个吉时。”赵元青把铜钱还他。
元让蓝忿忿又扔,语气气急败坏:“后日午时二刻!”
“你这门倒精进。”她赞叹鼓掌。
“你不也晓得?”
“算算……算算小圆姐在做什么?”
“她如今是授录的鬼仙,我算她她能感知到。”
“那还是别算她。”赵元青又想了想,嘿嘿一笑,凑到徒弟身旁刚要开口,元让蓝立刻打断:“我不算。”
“小气。”她转头洗漱收拾,躺回地上,明明是湿热的气候,但屋内始终有一种挥之不散的寒气,视线上扬时能看见天花板洇过的水渍,并不是清透的,而是浑浊黄褐,带着浅薄油花,欲滴不滴地挂在棚顶,元让蓝洗漱完顺着她视线看过去,啧道:“这是油脂?”
她敲敲身旁地面:“王小凤大概是仿她从前见过的一些建筑做成这里,红凤寨本为炎阳,这是和阴魂之气对冲后的产物。”
“应该还能坚持个几年吧。”赵元青保守评价。
“红凤的蛋壳不是在此处?”
“她不过是幼鸟,容不下这样多的阴魂,虽说魂魄无重量,可阴气是有重量的,凝成水后排入那条河,阴盛则阳衰,能渗透墙体就说明王小凤已经力有不逮。”
元让蓝侧身弯腰躺到床上,他的被褥都是新的,有香香的清洁剂味道,一种白色的皂粉,是师父给他洗好铺就而成,他打算把这一套回头都带走, “王小凤隐瞒你部分真相,她同人相处不了,才决定自己建城当大王,如今骑虎难下。”
“我从前有份工作是抓这些小妖怪的,他们大多和人都相处不了,来到大城市里被骗到黑煤窑打工,无照经营,靠坑蒙拐骗为生,住在差不多这样的地方。也有不明智的大坏妖怪,蹦跶没几年就死了,甚至都轮不到我,其他妖怪就会自行处理掉它们,因为是人的时代,人的身后站着天道。”
“想修行都要顺势而为,势便是天道。很久很久以前……是另一种生物统治这里,那种生物也是势,可天道的衍化它们没留存下来,一场大火,还有一场大水,便不剩什么。之后人出现了,大巫便来了,然后是仙人,是人。万物都要学会如何同人相处,学会像人。成为修道者后,如今你们那边也是吧?”
“是什么?”他趴在床边眼睛锃亮。
“修道一段时间,之后游历,积累见闻,功德。有那种吗?就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碰见什么都要占,一味争锋的?”
“有,刚被张之蘅砍了。骗了有翅族的秘宝,还玩弄人家女儿。”一提起来他心中真是……怒其不争,如何就是他门派的垃圾被张之蘅寻到错处!
提这个赵元青也来了精神:“他给你带过那种修仙小说没?那种连吃带拿,还要灭人全家的,哦哦还有那种,入秘境后先无意中掉入池子和大美女……咳。”
元让蓝年纪不小,自然懂她说什么,他也很爱看,积极参与讨论:“带了带了,我看男频很多,颇有趣味,抢占秘宝,以外物修炼,那些先辈的墓……完全就是给他留下的个人财帛。师父,如果我死,我绝不会给旁人留。”
“很多东西拿了是要付出代价的。要是我捡的,给别人也就给了,但我给他做的东西,啊……他会很生气,我就也会生气。”
“还有真正悟道者,如我也要敬畏天地自然,克己,不假外物,以帮扶众生为己任积累功德,才能获得善报,只有张之蘅,以杀证道。”
元让蓝一提到张之蘅难免嫉妒到变形,他也想执法,去以杀止杀。
“他走的路很危险的,若是杀错了,你当恶果在谁身上?”赵元青连忙推他脑袋瓜。
这话倒是,他也不是没见过张之蘅被雷劈过,当时他差点没笑出声,大概是因为自己是执道者,张之蘅的道比任何人都严苛,对众生无情亦有情。
他就松泛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