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是又去了王婆婆屋中,这次王婆婆显然热情了些,还腾出片干净地方让她坐,赵元青有种受宠若惊的错觉,并未敢坐,只蹲在旁边。
王婆婆面色古怪,最终并未多言,自己坐到摇椅上吃下掺杂香灰的饭后擦干嘴巴才开口:“囡囝,和我说说,你如何做的?”
“你是指……?”
“和你的郎,你那位弟弟,随便你怎么称呼那男娃。”她提男孩时明显不耐烦又带着敬畏。
“我是他师父。”赵元青重新强调,对她来讲这很重要的。
“随便。”
“他……是我师父捡来给我带的,六岁大时来的,这样小,从前是乞儿。”她比了比小腿的位置,笑了一下。
“我只赚钱,旁的不曾管过他,人真神奇啊……可以短短的时间长得那样高!”她这次站起身又比了比。
“是非常好的徒弟!”
“他成人时,你年纪都大了,可是他不娶你?嫌……嫌你?”王婆婆的重点似乎总是在嫁娶之事上,说到那句嫌字时还呜咽一声。
“师徒如何能成为夫妻?我看他长大,心中只盼他好,并非为他回报。我有丈夫的。”
“不……不是,是你老了,他不要你……他不要你,他说什么只与你有姐弟之情,说另有爱人,说无法行……行那种事……”
王婆婆嚎啕大哭,她并没有眼泪,黑枯的眼中薄薄的肉皮贴着骨,孔洞一缩一缩,张嘴时苍蝇飞进飞出,赵元青急了。
“这样太恶心了!我同他也是姐弟之情,如何……?总之不行!我只求他品行端庄些,别祸害旁人就好,如何能因自己而求他什么?那岂不是……岂不是成了交易!?况且我年纪比他大了那么多,又如何论证他是否被我诱拐?是否分得清师徒情与爱情的区别?”
“你说是交易?”王婆婆倏地起身,用干枯手臂抓住她胳膊。
“童养之事自古就有,如何不是交易?只是这类事情在我这里行不通!”
“交易也罢,你们成亲,我便离开!”
“不行!我晓得了,你定是从前被人当成童养媳卖了去,那家男孩可是嫌弃你?”
王婆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颓然跌回摇椅,整个人像被抽干了精气神:"是啊......我王春花一辈子忠贞仁孝,挣来村里的牌坊,又怎样?"她两个孔洞转了转,"伺候婆婆,供养丈夫,到头来孤零零死在阴暗的屋子里,只有苍蝇蛆虫作伴。要是有个孩子,或许还能有个念想......可我那丈夫,早和他心爱的女人在别处安了家......还要靠我的贞节钱过活......"
“只剩个牌坊……哈、哈哈,只剩个牌坊……”
“你让我和徒弟成亲,万一他也有爱人,岂不是也是误了我和他?啊……我懂了,你想看旁人也这样?”
"怎么不行!怎么就不行!"王婆婆突然激动起来,"忠孝节义不是天经地义吗?既然人人都夸,你怎么就不能牺牲?女子不知廉耻难道是好事?"
“你这老太太,我都跟你说我成亲了。”
“你同他成亲,我便自愿消失。我不在乎你们是假是真,如何?”王婆婆面色阴沉从新站在她面前。
“唉,我做不到。王婆婆,你自己从前被人骗,你不能再拉旁的一起下水才对。”
“那便算我倒霉?算我命苦?”满屋苍蝇突然嗡嗡飞起,形成的黑潮在屋内盘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嗡鸣。赵元青下意识后退两步,
"命苦……命苦……?"王婆婆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干瘪的胸腔剧烈起伏,"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命苦吗?"她枯瘦的手指突然插入自己空洞的眼窝,搅动着干涸的血肉。
"那牌坊......"王婆婆的声音忽然轻柔下来,像在哄孩子,"两丈高的木头,刻着贞烈可风,全村人都来磕头......"
她风干的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可没人知道,那石头底下......我把月事带埋进去了哈哈哈!"“我就是要,我就是要把他们认为的污秽之物埋进去!”
“你……你当同情同情我,我一辈子没办过婚礼,让我看看,让我看看红嫁衣什么模样?唢呐,喇叭,喜轿,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可我没办法因为你的遭遇去影响别人。况且你根本就不是想看这些,啊……人老的时候会很害怕,我明白的。”
赵元青拍了拍王婆婆的头发,隔着手套也能感受到她头发上的黏腻油感,甚至还拉丝。
“你看,即使你变成鬼,他们在供奉你,怀念那时候贞良的你,但他们心中不是怀念你的,他们心中是怀念那时候能为他们无条件牺牲的女人们。人过得不好的时候,我觉得还是不要想什么道理比较好。坚持那些很吃力的。我说你为何能住这样的屋子,还以为你是生前的好事做的够多呢,原来是有人在祭拜供奉你。”
“如果人人都能坚持这样的道理,道理就是真理,如果是非标准的,对大家不一样的道理,我觉得还是要坚持自己的道理比较好。好了王婆婆,我要走了。我只是来干活的,不是来被当成许愿机的。”
赵元青拨下王婆婆的手,收拾东西离开,她关好门时,王婆婆那种凄厉的嚎哭声立刻消失,那是没有眼泪的,却痛入骨髓的哀嚎。
下楼脱了塑料防护服后,她寻徒弟要了一支笔,重新修改卡片名字:王春花。
元让蓝看了眼:“有进展?”
“没有,这老婆婆一个劲在说屁话,我听不懂。你会害怕死亡吗?”
元让蓝想了想,这问题似乎把他问住了,但最后他抿抿唇道:“我还没想过,少年时应该不怕的,但人老时会怕,很奇怪,我不怕正值壮年时死,但我怕老年时死去。可能我害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在衰老状态下走向死亡的整个过程。害怕失去力量、尊严、掌控和自我的状态。”
“生命的质量比长短更重要吗?”赵元青挠头问他。
“对一小部分人是的。人终生都在寻求作为人本身活着的意义。比如我,出生时就有天命,我的意义是小于天命的。那不在于拯救了多少人,历史只看功绩。”
“他给我带来过你的史书,写得……很残暴。”
“我大度,随他们怎么写。无论如何,我把大魏完好无损地交给了新的王朝。那不过是士族所留下的东西,并不代表什么。”
说归说,但赵元青看他脸上带着眼神杀气凛凛,看起来真的被那些士族的书气得不浅,她笑了一下。
“走吧,去买东西,你得帮我做些东西。”
这次买的东西并不是去杂货店,而是服装行,她买了一些皮毛,麻料,又去捡了些铜铁和徒弟捧回去洗刷干净后,师徒二人一个画图样一个缝制。
元让蓝这些年针线活倒是没丢下,人总该有些朴实的爱好,他觉得做针线活很能放松自己,便也坚持下来,况且赵元青提供的图纸不难,甚至可以称得上简单,只是样式古怪。
赵元青则打铜铃,做神鼓等,她自己跑前跑后,又买了些唢呐等物品,齐齐堆在本就不大的房间。
晚上鹿比来时瞪大双眼:“阿青,你……你做神袍干什么?”
“就等你了,你会唱珊蛮沟通天地和万物的神调吗?”
“会啊,这不是基础功吗?请了仙后通灵就能唱了啊。”鹿比不明所以。
“来来,试试,看看合不合适。”
她拿神袍笑眯眯边比划边说:“你也有的吧?那个称号,珊蛮的称号。”
“……有哦。”鹿比很警惕。
“合作一次嘛,请请谶纬,之后沟通万物。我打鼓,你唱歌?”
“可人家都是一个队!还有唢呐,小号,鼓也分成大鼓和小鼓,神鼓只是其中一部分,小人呢?小人也要做。要扎草人或木头的,扔到山野处才能让灵魂回归自然。最好是松柏木,或者干草,要太阳暴晒过的。”鹿比洋洋洒洒说了一堆条件。
这赵元青也清楚,本来她想问问王小凤名单中的人,便是求人帮忙的意思,可王小凤不提供。不过小人是不需要的,本身这个红凤寨便是巨大的,可附体的小人。
“你认识几个玩家?可否请他们帮忙?”
“人家又未必会这些乐器,求人帮忙万一不愿意怎么办?那些人要积分怎么办?总不能搭我的人情。”鹿比否定三连。
元让蓝把正在缝制的衣服甩到一旁起身看着鹿比刚要开口,赵元青立刻回头拉了一下他低声道:“坐下弄你的,我处理。”
他冷笑一声,又坐下继续缝衣服。
“鹿比,咱们从前合作过,总要试试,若是谶纬成,积分会很多的。”
“可我也不能这样对人家说啊,若是成,若不成呢?”
“不成也不过损失半日,或者我可以同你一起去。”
“我是可以去。但时间就是金钱呀阿青!再说,若是成了,积分如何算?是平分还是咱们拿大头,能获得多少?不事先讲清楚没人去的。你若是想好了,我可以带你去找他们。”
“……”赵元青就没想这件事,这里的关键条件是首先得行谶纬沟通天地,若是人家不同意那也白扯,若是同意,唱神调打神鼓也不晓得多少鬼能感受到自然万物的真意。
不过她想做的事情再难也要试试。
“我去的,我来说。鹿比,谢谢你。”
赵元青回身拿外套被元让蓝拽住。
“我去,师父,你去帮我看看这位。”他起身放下针线,拿出新接到的卡。
她接过卡把他按下去:“你继续缝,这是一种选择。晚些我去看看这小孩。”
鹿比带着她下楼,她双手抱肘啧啧道:“阿青,你这老好人性格,会很受气的。”
赵元青喉咙挤出笑,微动唇角,看向红凤寨的四处,又抬头看着窄缝中的浑浊夜空。
“这里都是受气的。鹿比,人很多的时候,是没得选的。雪上加霜一层一层压折脊骨,神仙也无可奈何,千万种无奈压下去,只能选择死。”
“你年纪比我小,何必说这些晦气话,呸呸呸。”鹿比吐了口口水,指着前方电器行楼上:“这个好说话一些,叫楚姿,是个女孩子,她是音乐学院的,咱们先问问她。”
二人穿过回字形长廊敲门,一个明眸善睐的女孩子打开门,赵元青微带恳求地说明来意,那女孩略显犹豫,问起需要什么乐器。
“唢呐,喇叭,都可以,调子我来谱。”鹿比也报过音乐课。
“那不好意思,我不会唢呐,我学的西洋乐。”女孩抱歉笑笑,关上门。
赵元青有点困惑问鹿比:“她……她不愿意,为什么?”
“不愿意的原因很多啊,这里环境差,空气差,商店的东西也很贵,阴气也重,大家都想早点离开,她已经完成第一个任务了,想必之后也很快吧,不是我说,要不是咱们有一饭之恩,我也懒得管这闲事。走吧,再问问别的家。”
鹿比没意外,因为阿青刚刚自己说得都底气不足。
她只是耸耸肩,穿过走廊敲起另一处门,开门的是那个刀客,他也是犹豫一瞬,不过最后反而问另一个问题:“做完能比刀吗?”
赵元青摇摇头:“两回事,要心诚。单论这件事,你要诚心想做的话才行。”
刀客笑笑:“那我不符合条件。”
“好,打扰。”
第三家开门的是一个和尚,那老和尚号方慧,听完来意后点点头双手合十。
“我幼年学过唢呐,施主可把谱子给我。”
赵元青和鹿比还礼,等方慧关了门,鹿比大剌剌道:“瞧瞧,还是出家人有慧根,那些凡夫俗子太low,对了,阿青,你是不是……也有信仰?”
“我也不知道……”她含糊回答,转移话题问鹿比:“还差两个,下一家是哪里?”
“张淑芬,你认得,她人好。”
两人又跑了五六家家,最后定下方慧,张淑芬,和一个叫婉婉的女孩。鹿比建议她再做个备选,但赵元青没有,她让鹿比回去休息,自己去了元让蓝新接的任务——那个小孩的家中。
他住在奇怪的楼中,梦幻大厦,也是红凤寨唯一一栋较为现代化的大楼,是……还未死去的人。
地址是A508,赵元青敲门后等了一会,门被打开,是一个男孩,胖乎乎,眉目秀气,面色惨白,但很懂礼貌。
“姐姐请进。”
她礼貌点点头,换鞋入内,里面还算宽敞,也是一个窄屋,入户是洗碗池,水还在滴答,下面垫着老旧木板凳,那小孩开门前大概在洗碗,他用手帕擦干自己的手后引她入坐。
“姐姐,我只有一个愿望,找人。她叫小瑷,宋瑷。长得很好看,眼睛大大的,鼻子嘴巴小小的,比我高半个头,她的门牙像兔子。”
男孩露出笑容。
“她也在这里,一定在!她从不做坏事的。找到她我就回到爸爸妈妈的身边!”
“是她保护了我,我想问她几个问题。”
“你……你听过狗熊掰苞米的故事吗?一只狗熊掰苞米,可最后手里什么都不剩的那个。”
“我听过的,可我不能自己活着。我的命是小瑷的。”
她呵呵笑了一声:“你的命怎么是小瑷的?小朋友,你的命是自己的,你要是真愿意,回去后去给小瑷做做法事,用小瑷的名字多做善事,帮她照顾父母不好吗?你这种小孩,很喜欢自己感动自己哦。”
“你们大人才喜欢自我感动,喜欢擅自帮他人做决定,我只要小瑷!”那男孩腾地起身鼓着脸瞪她。
“行,我找找去,但我觉得小瑷才不会来这里!”赵元青窝窝囊囊也起身瞪他,抿着嘴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