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简与人合扛一头壮硕的野鹿,身后众人或提兔或拎鸡,满载而归。返途中,他想到伯父的墓葬距离此地不远,于是绕了些许路去祭奠。
来到墓前,季简轻手轻脚地放下野鹿,忽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抹异动。侧目望去,只见一名衣衫褴褛之人正躲在土堆后,偷偷摸摸地食用伯父的祭品。惊觉有人到来后,那人手中的食物在瞬间掉落,一脸张皇地望向季简,面上既有被发觉的羞赧,又夹杂着几分难以掩饰的饥饿和渴望之感。
季简见那人形容落魄,心下怜悯,安慰道:“此乃吾伯父之墓。勾吴地僻人少,若有迷路的落单者,独自捕猎野兽太过困难,不加分辨地吞入野果则有性命之危。墓地的祭品,既为祭祀亡者,也为救济生者。”
公子望悄然沉思:原来此处是吴地,观此人的外表与其他断发文身的蛮夷无异,然其言其行皆像是饱受教化之人。
仲雍白日里巡视了部族的田地,这种寻常事务于他而言已是力不从心。倍感疲惫的仲雍不得不承认,他老了,或许很快就要追随长兄而去了。
“阿父,我们今日打猎收获颇丰。此外,我从伯父的安葬处带回了一个流亡者,他不肯言明自己来自何处、是何身世。”
季简手中握着公子望掉落的白玉佩,生出了几分怀疑。
公子望向仲雍深揖一礼:“吾长途跋涉,饥馑之下不得已动用了逝者之物,万望吴君恕罪。”
仲雍仔细打量着公子望,他虽狼狈不堪,周身气度却是不凡,不似寻常落难之人。
正当仲雍思索眼前人究竟是何身份时,季简递上了那块玉佩。通体温润的白玉,俨然是极为珍贵的品种,玉佩一面是商王室的玄鸟图腾,另一面则是一个“齐”字。
仲雍问向公子望道:“齐,你是齐国人?”
提及齐国,仲雍身旁的人不由得发出感慨:“齐国与商的战事可真是惨烈,我听徐国来的行商说,齐国公族中人被尽数诛杀,营丘城外的济水都被染红了,就连祖陵也被莱侯带人挖开了。”
听到齐国公室被灭族掘陵时,公子望再也支撑不住,他悲恸地倒地,放声大哭起来。
仲雍见状已是猜到了七八分,他对公子望温言道:“你是齐国公族?吾之亲族亦有翦商之心,吾弟被商王之父帝乙杀害,我们是志同道合之人。”
公子望对这位老者有着莫名的亲近与信任,他抽泣了好一会儿后,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自己的经历。
“起兵反商的先齐侯是我的长兄。商王受对东土开战前,商的王族大臣皆赞同东征,各实力强劲的诸侯国亦无异举,我于是劝谏长兄权且忍耐、上书请和。长兄不愿东土生民受商的蹂躏,不肯采纳我的进言,又因徐侯仲之事,怀疑我会与商王受勾结,一气之下我离开了齐国。”
“负气南下后,我一路寻求可与东□□同反商的诸侯。淮地诸国受徐国南扩之忧,其数位国君原本被我说动,决定联合起来对抗徐国,间接助力与商作战的东土联盟。不料莱侯临阵倒戈,东土之师对商已无多少胜算,钟吾之君顺势将我关押起来,打算待商军胜利后就把我献出。”
“齐国覆灭,钟吾国与徐国联络后,徐国派人来押解我。我趁着双方宴饮作乐之际,偷了徐国使者的一匹马出逃。昨日我在溪边停留饮水,马匹奔走了。若非吴君仁善,在兄长的墓葬前留了祭品,恐怕我已死于山野了。”
“我铸下了大错,怎可因一时之气就出走。长兄之前明明对我甚是信重,商议如何应对商师时多以我的谋划为准。我若不走,长兄在猜疑消减后定会重新启用我。到时我与四国国君交联战情,未必看不出莱侯早已暗中投商。”
仲雍闻言极是感伤,他站起身,对着北面的方向遥拜道:“先齐侯反商救民,乃大勇大义之人。愿先齐侯之英灵得以安息,愿东土死于商师者得以安息。”
公子望沉默了良久,随后想起仲雍所言其弟被商王受之父所杀,不解地询问道:“未闻近几代商王征伐过吴地,吴君之弟是因何死于帝乙之手?”
“我和族人并非勾吴本土之人,我们来自周国,周侯昌是吾侄,被帝乙杀害的先周侯是吾弟。”
公子望大为惊讶,周国地处西北,勾吴位在东南,两者相隔上千里。是何等缘故,能让老者与族人远离故土,迁徙至这化外之地?
仲雍陷入了深深的回忆:“我姬姓一族本世居豳地。妘姓周国被商王武丁灭国后,岐山下的周原被数支戎狄所据。那年,申戎被诸部族围攻,其首领向阿父求援,阿父遂与申戎联合夺取了周原。姬族在周原休养生息,招抚妘周遗民,阿父亦被商王武乙册封为周侯。”
“阿母早逝,申戎首领嫁女于阿父,继母生下了少弟。以维系周国和申戎的联盟为重,周侯之位传于少弟最为稳妥。”
“长兄和我为了周国的长远计,亦为了不令阿父背负废长立幼之名,于是带着追随我们的族人远走。起先我们在汉水下游之畔安家,后被当地的楚蛮攻击而继续东行,最后在勾吴安定下来。勾吴与西土相距甚远,自此以后我们就失了与周国的联系。”
仲雍平静地讲述着往事,没有丝毫让位于异母弟的不甘之情,也没有任何长离家国的幽怨之意。
“少弟不负所托,不仅屡次击败了来犯的戎狄,而且趁申戎内乱之机将母族迁出了周国。少弟枉死后不久,长兄悲愤而亡。我与族人则继续融入勾吴之地,和土著人通婚,效仿他们的衣食风俗。有时我映水自照,看到手臂上的纹身和不束不冠的头发,想来在世人眼中我已是一名蛮夷了吧。”
公子望仿佛听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之事。他仰天长叹,高呼了三声:“周当有天下!周当有天下!周当有天下!”
“公子既欲报破国灭家之仇,何不投奔吾侄昌,共图伐商大业?”
仲雍这些时日与公子望数次长谈,深知其实乃百年罕见之人才,只凭借他在战前的谋略,就可使商王受率领的商师精锐损失惨重。如若昌能得到公子望的襄助,周国代商之日,将不远矣。
“吴君之言亦是望心中所想,望不日将启程,投效周国。”
公子望的双眸中燃起了复仇复国的火光。
闪烁着粼粼波光的湖面,宛如一面巨大的明镜,几只水鸟悠闲地游弋其中,陪伴着钓鱼者的孤独身影。
季简巡田归来,见公子望已在湖边垂钓了一整日,忍不住上前道:“阿父食欲不振已久,前日突然想吃一尾新鲜的鰋鱼,难得公子如此坚持。”
公子望在心里默默叹息着,他察觉出仲雍精气神俱不济、恐怕寿数无多,想着在临行前为他达成一件心愿。
蓦然间,湖中泛起了一圈细腻的涟漪。公子望紧绷的钓线猛地一沉,他眼神骤亮,双手稳稳握住钓竿。在几番拉扯后,一条肥美的鰋鱼跃出水面,然后重重摔落在岸边的草地上。
公子望和季简兴奋不已,立时踏上了归途。可就在他们回到姬族的聚居地时,却闻得哭声一片。
仲雍躺在简陋的竹榻上,缓缓抬起枯瘦的手,对迅步而来的季简说道:“简,勿忘吾族之志。”
话毕,仲雍又用手指了指桌上的一片竹简,示意公子望取走它,这是他在两旬前就为公子望准备好的。
做完了这一切,仲雍安详地阖目,嘴角仍挂着一丝释然的微笑。屋内的烛火微微颤抖,似乎也随着这位老者的离世而黯淡了几分。
与姬族人一同安葬仲雍后,公子望向着西北方向疾驰而去。季简赠送了他食水、朋贝和良马,以保他一路顺遂。
行至朝歌城,公子望却停下了脚步。他虽从仲雍处知悉了周侯昌的翦商之志,然姬姓周国至今不过传了三世,想要在须臾之间取代传承了五百余年的大商何其艰难。公子望若在此时赴周,虽可凭借仲雍的举荐和齐国的反商壮举获得重用,但他很难确保,能够在有生之年辅助周国攻破暴商,进而兴复齐国。
念及此,公子望没有继续西行去往周国。
数日间,公子望更加深切地知晓了朝歌城的作用。朝歌地处殷都西南方,是自商王武丁起就营建的别都,西靠群山,东有大河。若大商与来攻的敌人作战,朝歌就是最佳的战时堡垒。商王受极为重视朝歌,不断在这里囤兵囤粮,又于三年前开始修建离宫鹿台,显然是有迁居于此的打算。
公子望决定暂且留在朝歌,收集商的情报,以为将来的商周之战增加取胜之机。
一日,公子望正在查看朝歌的城墙,突然被人喊了一声“阿父”。等他转过身,一名少年喃喃道:“不是阿父啊,阿父已经没了……”
公子望见少年神情恍惚,应是遭受了困境。于心不忍的他轻声问道:“孩子,你可是遇到了难事?”
少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双手无助地抹着眼泪:“阿父死了,阿母病了,家中没有贝币,买不到草药……”
这名少年瞧着比乔小一些,比姮大一些。公子望不由得产生了恻隐之心。
“孩子,可否带我去你家?”
少年已是走投无路,竟真的将公子望带回了家中。
一名妇人半卧于塌上,虽不住地咳嗽,但面色尚可,不似身患重症。公子望拿出所剩不多的贝币,让少年去买得药石,又将药物熬制成汤,照看妇人服用。
月余之后,妇人已大好。她拦住想要离去的公子望:“你家在何处?是否娶妻?”
公子望年过二十,却未曾娶妻。长兄齐侯燮曾为他议婚,定下了薛国公女。不料先是他的生母和薛侯相继亡故,婚期两次延后,再是齐国宣告反商,其兄便一直拖延婚事。而今齐国被商王受灭国,婚约自是不作数了。
“我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家无族。”
公子望的话令妇人大喜:“你可否和我成婚,给我们孤儿寡母一个依靠?”
不待公子望开口,少年紧紧拽住他的衣袖,双目中尽是浓厚的期盼之色:“我想要你做我的阿父。”
公子望本欲回绝,忽然间,他联想到自身的筹谋,思量之下与这对母子的诉求并不冲突。公子望可以帮助妇人将少年抚育至成人,他们亦可帮助自己隐瞒过往,取得一个不惹人瞩目的平民身份。
“可。”
公子望思索后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