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呈是商王受的独子,在商王受征伐东土前被册封为太子。
“听闻阿姊染病?”
太子呈关切地问向姜姮。数月前他来探望祖母时,恰巧撞见了应子衍和姜姮。得知姜姮是姑母之女后,随即以“阿姊”称之。
“无碍。”
姜姮很是冷淡地回复道。商王受与她有着血海深仇,姜姮自然不愿和商王受之子有牵扯。更重要的是,自己明明未曾染病,姒桃却召来了诸多医士,还令舅父进宫看望。
“拜见世妇。”姜嬟到来后,太子呈行礼道。
商王的后宫中,王后之下有王妃和世妇两个品阶。能成为王妃者,多为王后的媵女和诸国的公女。姜嬟从前是齐侯之姪和鲁国的世子妇,但如今齐国和鲁国俱因反商被灭,她的身份实则为女战俘。商王受甚至未曾想起在姜嬟入宫时赐予名分,世妇还是帝后姒桃所封。而世妇的位分,无疑加深了姜嬟委身商王受的屈辱和哀伤。
见姜嬟和姜姮似是有密语要诉说,太子呈旋即告退。
“说来也是古怪,崇姒身为帝后却居于偏宫,又令其子莫来探望。”
姜嬟苦笑道。姒桃不让商王受踏足此宫,于她而言确是大幸。想来过了这许多时日,商王受早已忘却她了吧。
姜姮紧紧依偎着姜嬟:“姮出嫁时,阿姊与姮一同出宫可好?”
姜嬟轻轻抚过姜姮的发梢:“受若不亡,阿姊如何能够出宫?”
“阿姊,我们或许可以向崇姒陈请。”
姜姮细细思量之下,发觉姒桃对舅父格外亲近。自己许嫁的是舅父之子,兴许姒桃真的会应允此请。
宫人来报,应子衍已回应国。二旬后,应国传来消息,应子衍的长子、世子杲病逝。
正当姜嬟对着殿外的竹林伤怀家国之恨时,姒桃出现了。
姜嬟纵使心中对姒桃和商王受母子怨恨极深,然为了姜姮,还是对姒桃恭敬道:“拜见帝后。”
姒桃的声音中带着难以掩藏的感伤:“不必多礼。”
“齐姜情愿在此宫中孤寂一生?”
面对姒桃的询问,姜嬟不假思索地答道:“只要姮能顺遂长成、出嫁,嬟别无他求。”
姒桃轻叹道:“姮的婚事未必会顺遂。”
姜嬟立时担忧了起来:“为何?”
“杲亡故了,稽已是应国世子。”姒桃缓缓说道,“稽的生母是元妃的媵女,而衍的元妃嬴素,却不是好相与的。”
“素是衍的内妹,因此做了应国元妃。成婚后素除了杲外再无生育,杲自幼多病,稽生得亦晚,衍却多年未纳少妃,这必是素不肯容人之故。直到衍满三十那年,微子元妃方才送了一女为衍的少妃。”
“衍为稽和姮定下亲事时,吾闻素就不愿,说齐国已灭、齐国公室男嗣断绝云云。如今稽做了应国的世子,想来素对这桩婚事应是更加不甘愿了。”
姒桃话毕,见姜嬟的双眸中已是溢满了忧虑,于是唤道:“绿漪。”
绿漪应声走了过来:“绿漪拜见世妇。”
“绿漪是吾从诸宫人中择选出的小臣,将来姮出嫁,绿漪就做姮的媵臣。”姒桃抬起手,摘下了一片青翠的竹叶。
姜嬟打量着绿漪,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上颇有几分凌厉。
“姮有帝后拣择的人做媵臣,实乃幸事。只是绿漪终究是小臣,如何能够与应子元妃相抗衡?”姜嬟的神情中增添了疑惑之色。
姒桃笑道:“自然是将绿漪引荐为衍的次妃。”
姜嬟面上称是,心中却暗道应子衍是姮的舅父,姮如何为舅父引荐次妃?
两岁之后。
守藏室内,姜姮览读完虞、夏两代的史书,却发现缺失了一册竹简。正当她暗自失落之际,太子呈不知何时悄然靠近,扬了扬手中的简牍,问道:“阿姊是在找寻它吗?”
“阿姊,我方才阅史时有一处不解。”太子呈的话让想要离开的姜姮不得不停住脚步,“昔者太康失国,尚有侄孙少康矢志复国,桀亡国后,大禹后裔却再无兴复夏室之举,这是何故?”
“大禹治水的善政恩泽四方、遗惠后世,少康为禹之玄孙,是时上至诸侯、下至黎庶仍铭记禹的功业。加之太康虽沉迷田猎而荒怠国政,但并无残杀暴虐之事,因而少康得以带领夏后氏遗民诛灭寒浞、重归天下共主之位。”
姜姮从容言道,近千年前的兴亡成败在她的讲述中徐徐展开。
王子呈狡黠地一笑,尔后迅速补充道:“桀在位时,夏已传四百余年,先祖的恩德自是无法再庇佑子孙。而桀为人骄奢淫逸,内不能以德政安民,外不能以武力御敌。天下人皆愿桀灭夏亡,故而成汤先祖于鸣条之战中一举功成,夏后氏永失共主之享。”
姜姮闻言有些迷惑,亦有些气恼:“王子既已悉知,又何必问询我。”
“阿姊,我想常常见到你,我……”
王子呈终归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少年,他的脸颊上染上了一抹绯红,双手不安地互相搅动着。
姜姮大惊失色,她如同逃命般飞奔出守藏室。
惊惶之下的姜姮,没有回到自己的宫殿,而是跑进了姒桃的寝殿之外。出乎意料地,寝殿外并未看到一个宫人。不止姜姮,追上来的太子呈亦察觉到了怪异,压低了走路的声响。
“帝后,臣不应当进寝室,臣告退。”
“衍,我不许你走,时至今日,你还猜不出我的心意吗?”
内室中忽然传来应子衍和姒桃的声音。姜姮有一瞬间的恍惚,姒桃为何让自己留于王宫中,为何让舅父常常进宫探望,甚至为何在得知自己和稽的婚约后赠予青玉凤簪,这一切仿佛都有了解答。帝后姒桃与阿母同龄,算起来不过比舅父年长了两岁而已。
反应过来的姜姮,随即捂住了太子呈的嘴。太子呈用眼神示意姜姮安心,他不会闹出动静。
姒桃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应子衍,缓缓道出了这一生的悲欢:“我是崇侯之女,美貌之名传于西土。那年,周侯为其第三子求亲,被阿父断然回绝。那时我还在窃喜,周侯之子并非我中意的夫婿人选。及笄后,阿父对我言道,王后已答允让我嫁与长王子为元妃,崇国公室将成为王之姻亲,我将是大商未来的王后。”
“阿父的谋算失败了,原来王后的意愿只是让我做长王子的次妃。王族子女多嫁娶嬴、己二姓,其次为姙、姜。崇国公室是大禹母弟后裔,其余姒姓诸侯皆是大禹之苗裔,大商何曾有过姒姓王后,阿父真是可笑。”
“阿父深觉受辱于王后,又见王康健强壮,恐怕长王子继位要等上许多年,于是将我献给了王。”
姒桃微微阖目,几滴泪珠悄然滑落。
“衍,我厌恶汝父,亦不喜你的长兄。而你与父兄迥异,宽和仁爱,从无争权夺位的野心。你娶元妃的那一日,我伤心不已。”
“若我没有生子,汝父逝世后,我尚有希望改嫁于你。可我诞下了受,将来要么随受就封,要么在王宫中孤独离去。我几乎疯癫。恰逢你的长兄因网罗诸侯和朝臣、培植势力而被汝父嫌恶,于是我下定了决心……”
“衍,成为帝后于我而言并无多少喜悦之情。最令我欢喜的还是你进宫之时,与你对面而坐,听你诵读书简,于我而言已是极为满足了。”
病了月余的姒桃,难得露出了笑容,那笑容恰似春日里初绽的桃花,温柔而明媚。
应子衍的神色很是复杂,似乎在克制着内心的汹涌。他轻轻上前一步,低声道:“帝后,臣心中悔恨。崇国送帝后来殷都之日,臣后悔未向阿父恳求,让帝后嫁与臣。”
姒桃挣扎着从塌上起身,用尽全力握住了应子衍的双手:“有衍今日之言,吾死而无憾。”
“帝后安心养病,臣定会常常来探望。”应子衍劝慰道。
“死生之事我已不在意。”姒桃松开了手,“我唯独遗恨的,是家族这般待我。诸兄弟均能分得采邑,也可凭自己的喜好纳庶室,我却如一方贡物般被献予汝父。”
“帝后。”应子衍端起药盏,温声劝姒桃服用汤药。
姜姮与太子呈对视了一眼,悄悄走出了宫殿。
“阿姊,方才呈没有听到一句话。”太子呈连忙向姜姮做出承诺。
姜姮险些站立不住,被太子呈扶稳身形后,她暗中思索道:舅父之悔,绝不是对姒桃有哪怕一丝情意。他后悔的,是假若当年能向外祖父求娶到姒桃,那么元后一系的种种惨痛就不会发生。
清风拂过,摇曳着二人身旁的花枝。太子呈轻柔地捻起落于姜姮肩头的花瓣:“阿姊,我晓得你与从兄有婚约。但我仍欲言说,呈倾慕于你,敢问阿姊之心意如何?”
“小王恕罪,姮为叛逆之后,不敢受小王之情。”商王的继承人于册命中封太子,然王宫内外多以“小王”称之。
姜姮言罢离去,只留一抹决绝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