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东土之叛,商王受展现出了王者应有的克制与权谋。
“传命西、北、南三方,册封周侯、九侯、鄂侯为三公。”
商王受端坐于殷都王宫之中,下达了一道颇具深意的王命。此时已是齐侯燮祭天反商的第二年,商王受要对东土开战了。
徐侯仲满脸敬佩之色,高声称赞道:“大王英明!册封周、九、鄂三侯,让三人感念大王无上之恩德,既可稳住西方、北方与南方之情势,又可使东土叛逆孤立无援。如此待我大邑商大军齐出,定能将齐、莒、鲁、纪、莱一网打尽,还东土之安乐!”
诸臣纷纷响应徐侯仲,高呼“大王英明”。
商王受的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眼中流露着兴奋的光芒,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尔后,他突然对立于群臣前列的两人发问:“长兄,仲兄,你们如何看待以齐国为首的东夷诸国的叛乱?”
微子启——商王受的长兄上前一步,神色凝重地环视殿内后说道:“大王,齐国坐拥东海之滨,渔盐丰饶,乃我大商不可或缺之资。若任由其自立为王,我朝食盐之供给与贸易之朋贝,皆将受制于东夷之手,此诚为心腹大患。加之齐侯燮野心勃勃,若不及时平叛,恐其势力日盛,联结四方。故,臣以为,当速遣大军,一举荡平东夷之乱,以绝后患。”
应子衍——商王受的次兄则是面色骤变,他嘴唇微颤,眼神闪烁不定,断断续续地开口附和道:“大王,长兄,长兄所言极是。臣,臣附议长兄。”
商王受目光如炬,缓缓扫过微子启与应子衍,语气中带着几分寒意:“齐侯燮的元妃子廷,乃先王长女、仲兄同母之姊。子廷之母,是先王元后、长兄之母的陪媵之姪。有此关系在,仲兄和长兄,自然对其多有亲近。”
微子启与应子衍闻言,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大王明鉴,臣等绝无背叛大王之事!臣等之心,日月可鉴,天地共知!”
商王受嘲讽地一笑:“吾先前得知,子廷和齐侯燮曾暗中派人联络二位兄长,长兄将人赶走了,仲兄却与齐国的细作密谈了许久。”
殿内气氛骤然凝固,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应子衍立即伏跪在大殿上,额头几乎贴地,惶恐地分辨道:“大王,臣的确曾与齐国来人交谈,但臣只是念及长姊是先王血脉,劝她莫要行叛逆之举。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妄。臣愿以性命担保,臣心唯有大商与大王!”
“仲兄,吾自是相信你不会背叛大商。不过,焉知你不会与齐国勾连,图谋王位?”商王受凝视着应子衍:“此次征伐东夷,仲兄与吾同行,以示忠心。”
应子衍只得唯唯称是。
西土周原,周侯昌与众大夫商议东土反商和商王册封之事。
担任司马一职的南宫适率先道:“商王无道,君上祖父即有翦商之心。君上之父受命西伯,为商征讨诸戎和诸狄,立下了赫赫战功,却被商王受之父帝乙杀害。如今东夷反商乃天赐良机,君上宜联合西土诸侯起兵伐商,继先君之志,解万民之危。”
司徒闳夭对南宫适的提议并非十分认可:“商王受尚未对东夷用兵,假若将来商师进军顺遂,或者东夷诸国转而归降商王,我周国之师岂不是要孤军作战?君上宜暂且观望,看商与东夷之战战况如何。”
司空散宜生赞同道:“司徒言之有理。若是东夷联军能够抵挡住商师,那时我们再对商出兵,胜算方会大为增加。”
待到三人话毕,沉默良久的司士太颠终于说道:“君上,诸位,吾有一言,虽或违仁德,然利于我周国万世之基业。商王受乃继后之子,因宠承继王位,元后所出微子启却未闻相抗之举。此次东夷之乱,商诸宗室大臣亦是支持商王受征讨东方。商王威望尚在,今时不可举兵伐之。”
“齐侯燮乃商王姊婿,反商之举却甚为决然。颠料想,商与东夷之战,其结果将是两败俱伤。无有内应、无有他方邦国之助,东夷联军实难取胜,但大战亦会动摇商之根基。而此局面一旦出现,将是我周国千载难逢的机会。”
太颠的话理智而冷酷,令在场诸人不由得浑身发颤。
周侯昌似是被太颠打动了,他轻轻点了点头:“上书商王,三公之册命,昌不胜感激。周国当为大邑商效命,无怨无悔。”
言罢,他站起身来,望向窗外。广袤的周原,宛如一幅壮丽的画卷在他眼前徐徐展开。极目远眺,周侯昌仿佛看到了周国的未来。
中廷外,周侯昌的二子正在偷听父亲与臣属的谈话。
九岁的公子发悄声询问兄长:“长兄,阿父为何不纳司马的进言?为何不报祖父之仇?”
十二岁的公子照很是早慧,他已能隐隐察觉到,父亲的抉择,乃是以东土的牺牲为梯,踏上周国代商的青云之路。
“发,阿父自祖父被害后,一向以隐忍恭敬为上策。而此次反商的东土诸国恐怕……”
那份对东土的悲伤与忧愁之意,像潮水般在公子照的心中翻涌,难以平息。
齐国宫中,闻知周侯、九侯、鄂侯接受三公册命后,齐侯燮的三弟——公子望急匆匆地赶来。
“长兄,三侯既顺承商王之命,意味着商师一旦到来,我东土将面临孤军作战、孤立无援之境地。望请长兄三思,为东土长远计,上书请和。”
公子望原本就反对齐侯燮的反商之举,认为此时并非良机。此刻他的心情焦虑万分,生怕兄长继续一意孤行。
见父亲呈现出不满之色,世子棠对公子望说道:“叔父,东土苦商久矣。多拖延一年,殷都的祭祀台和陵墓就会多出累累白骨,这叫阿父如何忍心求和。”
齐侯燮的四弟公子平亦言:“是啊,我东土之民皆有反商之心。三兄,商王劳师远征,必敌不过我东土联军。”
公子望眉头紧锁,眼中满是化不开的忧虑,他的双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汗珠滴落,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烁。
半晌,公子望方感叹道:“九侯和鄂侯权且不提,周侯昌可是与商王室有着深仇大恨。昔年先周侯季历入殷都朝见商王帝乙,帝乙以季历未按王命屠尽南下的翳徒之戎、反而将归降者安置于周国为由,囚禁了季历。未几,季历在殷都‘病逝’,天下皆猜度其是被帝乙秘密杀害。周侯昌却似全然不在意先考之死,继续做商之西伯,西征北讨无不尽力。长兄,周侯昌尚且能蛰伏至今,我们更应忍耐待变。”
提及帝乙杀季历之事,齐侯燮顿时回忆起了那段惨痛的过往:“周国背负着商王的杀父血仇,我齐国何尝不是如此。望,阿父被逼自刎时,你和平俱是总角之年,你可还记得阿父的模样?”
平复了激动的心绪后,齐侯燮思索着说道:“周侯昌虽承三公之命,然既身负父仇,商军东出之际,或可出兵。到那时东西夹击,商师虽强亦难以取胜。”
公子望深觉兄长太过天真,虽有一腔护国救民的热血,却无一方诸侯的谋算和心机。
“君上,弟望斗胆直言。您与元妃曾派人联络微子启和应子衍,微子启身为元后之子,对未能继承王位早有芥蒂,应子衍更是元妃同母之弟。然而,面对里应外合夺取王位的诱惑,他们可有一人情愿与齐国联合?这是为何?无他,没有足够的把握罢了。”
公子望的神色十分郑重,唤了多年的“长兄”也变为了“君上”。
“微子启和周侯昌,难道无有反对商王受的心思吗?望以为他们是在暗中等待时机。君上,齐国若率先与商军交战,不但不能护佑东土,反而会成为他人的踏脚石。”
忽然间,齐侯燮似是想到了些什么,他望向三弟的目光中充满了怀疑。
“徐国横跨东土和淮地,先徐侯素有‘不服商’之名。然自先徐侯意图自立未果被商王受所杀、其弟仲继任徐侯之日起,徐国与商愈发亲近。望,徐侯仲之事,我齐国莫要出现才好。”
齐侯燮兄弟四人,同母次弟已故去,三弟望和四弟平是先齐侯的少妃所生。自古以来的弟夺兄位和叔夺侄位,多是弟弟势力强盛或兄长去世、侄子年纪幼小之故。先前齐侯燮从未担忧过望和平会觊觎齐侯之位,毕竟他们与棠年岁相仿,又无母族助力,而自己的元妃是大商王女。可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夫妇既已反商,不可能再得到商王的支持。若商王受将收服徐国的成功经验再次用于齐国,三弟公子望无疑是最佳人选。
公子望万万想不到长兄会怀疑自己与商王受勾结,他的身形微微一晃,展现出难以置信的痛楚神情。轻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他的眸中已是一片悲凉。
“长兄,你我兄弟情深,三兄又怎会如徐侯仲一般做派。”
公子平见状,连忙出来解释道:“况且三兄虽不赞成长兄在此时起兵,但自长兄宣告反商的那一刻开始,三兄在谋划作战、筹措粮草军械、交联东土盟友上,无不尽心尽力。长兄,千万不要猜忌三兄啊。”
齐侯燮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望,你留守营丘,之后的战事,不必再参与了。”
公子望心中有着千言万语,但最终只是化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他思量了一瞬后说道:“既如此,望可否出使他方,为齐国争取更多的同盟?”
“你想去何处?”齐侯燮问道。
“东土能拉拢的诸侯已尽归入反商联军,北方多是商之亲藩,西土太远。南方诸侯国与蛮夷交错,向来是商难以控制的区域,因而望想着南下。倘若能说服那里的诸侯或者蛮族举兵,也可为齐国多增一分取胜之机。”
齐侯燮顿时有些心软和愧疚:“望,你的心意,我岂会不知?说吧,你此行想要多少人马?”
“无需军士随从,望一人即可。”公子望此言一出,齐侯燮、世子棠和公子平俱是惊愕。
公子平劝道:“三兄,往南走必定经过徐国,而徐侯仲早已得商王信重。你怎可独自前行,实在是太过危险了。”
公子望握住四弟的手:“平,正是因为路经徐国的缘故啊。东土与商即将开战,徐侯仲必然防备重重。大队人马是逃不过他的耳目的,一人方可悄无声息地进出徐国。”
“不可,望,我不许你孤身犯险。”
齐侯燮话音未落,却见公子望大步流星地迈出了脚步,只留下一句“望生性固执,此番恕难从君上之命”的话,在风中消散。
世子棠追了过去。
“叔父,阿父他并非,并非是猜疑于你……”眼见昔日亲密无间的家族竟生出了这般嫌隙,世子棠只觉无比哀伤,心里对于商王的痛恨更是添上了三分。
“棠,长兄他铸下了两个大错。”夕阳西沉,映照着公子望落寞而无奈的脸庞,“一是反商之心太过急切,尚未等来合适的时日。”
见世子棠的面上并未呈现出特别的不悦之色,公子望继续直言道:“二是长兄只为东土安宁,从没有放眼天下。”
“放眼天下?”世子棠不解地咀嚼着这四个字。
天边被染成了橘红色,公子望的背影在余晖中拉长:“商之暴政,华夏子民皆有怨怼。棠,你与长兄可曾想过,我齐国坐镇东方,富甲于天下,若能坚持到风云变幻之际,齐师西出,未必不能取代商成为天下共主。”
“阿父和阿母只愿让东土生民不再受商的蹂躏,未曾想得如此长远。”世子棠喃喃道。
“叔父。”姜姮不知何时跑了过来。
公子望摸了摸姜姮的头,随即踏上了南行之路。
九岁的姜姮还不知,再次与叔父相见时,将是天上地下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