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不是妈妈。”
“不能说是妈妈。”
莉莉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用力掰咬着指甲,神经质的不断重复着相似的话:“不是妈妈。”
然而紧张到这样的地步,莉莉仍旧没有一丝一毫要伤害秦瑟的意图,秦瑟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尽量放柔了声音,语速平缓的说道:“莉莉,看着我。”
“别害怕,我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的。”
“不告诉别人?”
秦瑟点了点头:“嗯,除非妈妈自己愿意。”
莉莉慢慢冷静下来。
于是秦瑟接着试探道:“妈妈讨厌一切男人,是不是因为她曾经被伤害过?约翰医生对妈妈动过手?”
“动手,动手……”莉莉目光落在秦瑟的脸上,却又像是透过他的头骨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她眼神空蒙了片刻,似乎正在回忆,忽然,她站了起来,五官扭曲,笔直的朝着秦瑟冲了过来。
秦瑟没有动,但其实做好了一切反击的准备。
莉莉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停下了,她从桌上拿起一个空杯子,走到了房间拐角的地方,那里放着个一米多高的玩具熊,她举起手里的玻璃杯,一下一下的砸在了玩具熊的脑袋上。
玩具熊被砸的歪倒在了地上,黑豆似的双眼写满了无辜。
莉莉仿佛从梦里惊醒,慌张的扔了玻璃杯。
玻璃杯砸在地毯上,并没有碎。
莉莉蹲在地上,碎了。
秦瑟看着蜷缩成一团瑟瑟哭泣的少女,他想他看懂了。
莉莉是在重复曾经在她眼前发生过的事。
她的爸爸,人人称道的约翰先生,曾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夜里,这样对待过他的妻子。
而莉莉,成为了目击者。
喉结微滚,秦瑟声音干涩道:“爸爸发现你看到了,于是给了你一个娃娃。”
莉莉从手掌心抬起头来,红肿着眼眶惊愕的盯着秦瑟,仿佛在说“你怎么知道”。
秦瑟闭了闭眼,轻轻笑了。
他早该猜到的。从父亲手中收到的,不一定是爱。
他在目睹父亲出轨之后,收到了一巴掌,那是威胁。
莉莉在看到了父亲家暴之后,收到了一个娃娃,那是安抚。
棒子和棒子,棒子和甜枣。
他和莉莉相同的地方是,都先挨了一棒子。
可是一个这样的父亲,为什么会在办公室里放那么多娃娃?
蓦地,一张白色的纸片飘进了秦瑟的脑海里。
他忽然想到了那间幽暗的,散发着霉味的房间,那些玻璃柜的角落里贴着的白色标签,还有上面认真标注的数字。
6-12。
秦瑟忽然有了一个很可怕的猜想。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凝视着莉莉的眼睛,认真的问:“莉莉,你给我们穿上裙子,把我们变成娃娃的样子,是不是为了保护我们?”
莉莉歪了歪头,有些疑惑:“保护?”
她不懂什么是保护。
秦瑟换了个说法,他问:“是不是成了漂亮的玩偶之后,就只用待在玻璃柜里,而不用在小房间里做不愿意做的事情了?”
“是的!”莉莉唇角微扬,绽出一朵笑来。
每次爸爸把她带进小房间,她都能闻到爸爸身上汗味夹杂着烟味混合在一起的馊味,浑身上下都是痛的,唯一的慰籍就是她仰起头就能看到一柜子的娃娃。
那些娃娃穿着漂亮精致的衣服,永远都在开心的笑着,它们的世界里没有烦恼。
她想起什么,站起身,蹦跳着跑到桌边,牵起两具尸体已经泛紫的胳膊手舞足蹈起来。
“漂亮裙子。”她说。
有什么在秦瑟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皱着眉仔仔细细的看了看桌前几人的裙子——果然,他曾经见过一模一样的裙子,它们来自于玻璃柜中几个玩偶的衣服。
秦瑟悲悯的看向快乐的女孩儿,或许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也是一种解脱。
“你的爸——约翰医生,是不是在你每次进小房间的时候,就会拿出几个玩偶来哄你,让你不要吵闹发出声音?”
莉莉用力的点了点头:“嗯!莉莉喜欢他们,他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6-12,秦瑟关于标签的猜想,才这一刻终于完全确认了,甚至不需要去查证,他笃信自己是正确的。
从6到12,是被约翰伤害过的孩子的年龄,而标签后面柜子里的玩偶,则是他每次要施暴之前,取出来用来诱哄这些孩子的道具。
而这些玩偶,成了那个黑暗房间里唯一的亮色,也成了莉莉的至爱。
秦瑟找回自己的声音,无比怜惜的对眼前的女孩儿说:“莉莉,你知道的,他们包括我在内,我们都不是真正的娃娃,更不是陪你渡过最痛苦时刻的那个。但我知道它们在哪里,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找它们吗?”
莉莉虽然展现在人前的完全是心智不全的样子,但秦瑟知道,童话世界也是存在着独属于自己的运行逻辑的。
女孩儿有些纠结,陷入了沉思。
秦瑟在她的注视下,缓缓站了起来。女孩儿对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于是秦瑟小心翼翼的靠近,然后蹲下身来,和小女孩儿一样,双手抱着膝盖,像两只孤独的蘑菇,他们脸对着脸,秦瑟轻声询问:“莉莉,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找你的朋友们吗?”
莉莉最终点了头。
对精神病院的熟悉程度,莉莉远高于秦瑟,有莉莉带路,他们很快就钻到了林子外面。
只是——
秦瑟停下脚步,见莉莉疑惑的看了过来,他无奈的笑道:“莉莉,我们不能从正门离开,你知道的,妈妈不喜欢你去见那些朋友。”
“还有其他离开这里的路吗?”
秦瑟问完便没有再打扰,过了大约十分钟,莉莉才慢悠悠指了指他们右手边的林子:“那里。”
林子里有一条小径,穿过去之后就能看到铁门了。
铁门大约两米多高,好在两侧有石台,爬上石台之后,再翻过去并不算困难。
秦瑟和莉莉站在了铁门之后,他还是试了下开锁,但这道门似乎太久没有开过了,陈旧的铁锁锁眼里都是锈迹,铁丝连插进去都十分困难。
“我先翻过去,然后来接你。”秦瑟温声叮嘱,然后攀上石台,握住铁门的边缘,颀长的身影便像游龙一样窜了上去。
秦瑟长腿一迈就跨坐在了铁门上,他唇角微微翘起,正想告诉莉莉,这并不是很难,目光向下扫去,忽然间变了脸色。
莉莉的妈妈毛莉已经追了过来。
秦瑟双手支撑着身体,在铁门顶上转了一圈,而后借着双手的力道,整个人向下跃去。
平安着地,他回身想让莉莉先躲起来,莉莉已经被女人抓住了。
女人手里的手术刀反着银色的光泽,抵在莉莉的脖子上,很快就见了血。
“别伤害莉莉,她是你的女儿。”
女人眯起的双眼里充斥着刻骨的恨意:“真是小看你了,你居然猜到了我的身份。不过他已经死了,就算你把我的身份告诉任何人,我都不会再害怕了。”
“至于莉莉,她当然是我的女儿。正因为她是我的女儿,我才要教会她,这世上最不能做的事,就是相信你这样巧舌如簧的男人!”
“而她,我的女儿,应该为自己犯下的错误受到惩罚!”
手术刀划破了洁白的皮肤,血顺着脖子将少女领子上花边都染的红彤彤的。
莉莉哭喊着疼,却不敢反抗,她知道自己做错了,她不应该去见老朋友的,妈妈很不喜欢她的玩偶们。
秦瑟见少女微垂着头,受了伤却仍旧满脸歉疚,自刚刚起心底压抑着的愤怒一股脑儿的涌了上来。
“错误?你为自己犯下的错误接受惩罚了吗?”
“约翰打你,羞辱你,让你在那个家里无法呼吸,所以你假装被绑架,自导自演了一出戏,让自己永远的逃离了那个魔窟。但是你把莉莉留在了那里。”
“你知道他对莉莉做过什么吗?你知道莉莉为什么那么喜欢那些玩偶吗?”
女人错愕的睁大了双眼,像是吃惊于秦瑟居然了解她那么多过去,又像是被秦瑟话里暗示的真相砸晕了,她近乎于喃喃道:“她喜欢那些玩偶,因为那是那个男人送给她的。”
秦瑟发出一声冷笑:“你知道不是。”
“你知道有其他可能,但你从没深想,或者说你不愿意深想,因为你怕知道,你离开的那段日子里,莉莉过的比你曾经还要惨上千万倍。”
女人放在了手术刀,她捂住少女脖子上的伤口,眼泪堆积在眼眶里:“莉莉,他是怎么对你的?那个畜牲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你真的不害怕他了吗?”秦瑟道,“从你追上我到现在,你甚至没有说过一次他的名字,你只敢用他来代替。”
“他是死了,但他带给你和莉莉的阴影却未曾散去。”
女人仿佛没有听见秦瑟的话,不停的抚摸着女儿的脸颊但秦瑟知道她听见了。
秦瑟轻轻笑了笑:“我刚刚说的是假话,是为了让你停止伤害莉莉。”
“你逃离他的身边,不是你的错。莉莉被他伤害,也不是你的错。”
“或许你杀死那些无辜的人,在你看来是为了保护莉莉,但这是错的。”
“只要约翰医生仍旧是小镇上人人夸赞的好人,莉莉就永远只能在阴影里舔舐伤口。”
“而这,并不公平。约翰医生应该为他自己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比生命更高的代价。”
“他应该被人唾弃、鄙夷,每一次被提起的时候,最先想到的都应该是他曾经犯下的恶行。”
秦瑟隔着铁门,缓缓朝着怔愣的女人伸出了手:“而我,正准备去做,你要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