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仙盛会已过,子车谚毫无悬念地拿下武坛头筹。
十二花神为文武坛魁首加冕,台下众生仰首送别两朵高岭之花登临顶峰。
子车漱谭将身形隐匿在石柱之后,与公良惘站在一处。
“你在想什么?”
公良惘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她身上。
“想我的阿谚,如今已然能够独当一面了。”她扬唇,眼中满是赞誉。
“其实他早就可以独当一面了。”公良惘望向她,“你现下想的,当真是太子殿下吗?”
当然是。
但不止。
“谁说本王是个专一的人了,”子车漱谭回眸,眼底的玩味呼之欲出,“本王最擅长的就是三心二意。”
公良惘微顿,复又展颜,骂道:“无耻。”
“谢谢。”子车漱谭向她走进一步。
礼乐适时响起,花神出场,身着绫罗,足踏灵卉,自四方来,献一枝春。
子车漱谭目中无人,独见秋波。
“公良医师可愿接受我的招安,做我郢王府的客卿?”
“做客卿有什么好处?”
“往后行侠仗义,若遇贪官恶绅,报郢王的名,我为你,”她上手挽起公良惘的一丝秀发,言语难免犀利,又不失柔和,“辟恶除患,排忧解难。”
“成交。”
于是郢王昭告天下,说新招募了一位公良医师,未来将在郢王府实施为期一个月的义诊。
当晚,子车漱谭就察觉到房内有刺客闯入。
她好整以暇地坐在上位,看商阔三两下就解决了来人堪称微弱的身手。
“……”公良惘沉默地跪在子车漱谭面前。
“公良医师这是做什么?”她倾身向前,笑着捏起公良惘的下颚,“对本王的安排不满?”
公良惘抬头,正对上高位者的目光:“殿下前脚才答应属下游历江湖,后脚就宣告一月义诊,属下不过是想要个说法,怎么算不满。”
子车漱谭松开手,随意躺倒在软榻上,道:“本王当然自有打算。”
她扬手,示意商阔退让一旁。
公良惘也并没有第一时间跳起,只动了动僵了的手臂:“说吧,你又遇上什么难事了?”
果然还是和她心心相惜的共患难客卿,子车漱谭扬唇,轻声道:“本王多次遭到伏击,不排除是炎帝城内有人居心叵测。”
“所以,你是要我助你?”公良惘大概明白了她的谋算,“可你怎么确保这幕后之人会出手?”
子车漱谭抬眸,商阔自觉退开,留给二人独处的空间。
“五万万金,悬赏本王项上人头。”她指了指光洁白嫩的脖颈,“你说此人,会不会拿捏本王所有的软肋后,取我性命?”
“可是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子车漱谭敛眸,“公良客卿,只需要依随本王的命令做事,至于其他,自有本王为你谋算。”
回皇城的舆车已等候许久,子车谚坚持要等到子车谭同乘才愿离去。
而在此之前,通和帝已连下三道谕旨命他速速回宫。
直到公良惘举着郢王府腰牌,言明此间还有私事未了与晚归意图,子车谚才肯跟随前来接应的宫人离去。
郢王居外,公良惘目送声势浩大的太子舆车远去。
子车漱谭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悄然站在她身后。
“怎么,”她突然出声还真是把公良惘吓得不轻,“看上我家阿谚了?”
“太子殿下龙章凤姿,我可不敢高攀。”公良惘自嘲一声,又望向她垂在双肩的缚灵索,“我瞧你状态好了大半,也是时候开启最后的疗程了。”
子车漱谭顺着她的目光,又不自觉抬手抚上眉心处泛着红的伤口。
四百年不停歇地种植取出,要说分毫无损是不可能的。
“这块疤都要成胎记了。”
“不会太久的。”公良惘握住她微颤的双手,轻轻拨下她的心防,“等你恢复了身份,总有办法祛掉。”
“但愿吧。”
成就她的不只是泛红肿痛的伤疤,还有一路走来,迎面撞上的雪雨风霜。
她就是子车漱谭,不是别的其他。
清除四百年的积垢异常艰难,何况这些灵力散在经脉里,连公良惘也难说侵蚀程度究竟有多深,如今怕是只能重塑筋骨,摒弃半生修行才有机会涅槃。
子车漱谭一口答应了。
“不问来路,不求前程。”
这是她给出的理由。
于是郢王居谢客三日,关起门来为郢王殿下治疗沉疴旧疾。
公西珞事先得知公良惘传递的消息,又碍于质子身份不好显露人前,便带着子车漱谭先前留下的心法,寻了个山头自行磨砺心性去了。
策谪与公良惘是主力军,至于商阔……
他坚持要守郢王居,迟迟不肯松口。
捱到最后,子车漱谭点头同意了。
帝江灵力过于强盛,凡人触之少说也得减寿。
总归其中利害都已经同他言明,好歹共事这么久,商阔的人品还是信得过的。
策谪运功之前,子车漱谭特地将自己凝出的金丹化开,一分为二打入公良惘与商阔体内。
总归是要舍弃的,不如就物尽其用。
“即便挡不住策谪的灵力反噬,也能保你们今日不死。”她笑着,在喉间血腥异感涌上之前招呼着公良惘开始治疗。
在场谁人不知她是在硬撑。
但谁让子车漱谭命大呢。
阖眸时,她在模糊的意识里寻到了一道身影。
那身影极其熟悉,又过于朦胧缥缈,似乎下一秒就要烟消云散,化作星子融入万物。
像是做了一场梦。
子车漱谭游走在恍惚间,过往四百年的点滴乍然浮现。
故人之姿,当是引人潸然泪下。
长寿,是孑然一身者最痛苦的诅咒。
亲缘福薄的三皇子总以结交各路人马为乐,听他们诉说童年趣味、少年意气、青年轶事、老年感悟……
听着听着,三皇子身后又空无一人了。
挚友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爱人说:“此生短暂潦草,不过细想,至少还有你。”
同门说:“俗世绊不住你,世外也不是好去处,你的机缘在万千世界,大道众生。”
萍水相逢说:“待我日后成就一番大事业,定然带你逃出这劳什子皇城!”
志同道合说:“我先去那顶峰瞧瞧,若是有趣,便也带你上去。”
……
最后,那道身影悠悠回眸,含笑看她。
“阿姐,你成为明君了吗?”
“……”
法诀化作禁制穿透血液打散藏在脉络间涌动的异常灵气,子车漱谭倏地呕出一口血,便再也止不住。
公良惘强行施针稳住心脉,策谪也不敢收手,只得仔细控制力道,子车漱谭的身体可禁不起第二次重伤了。
这会子,若是项邛——
罢了,不想了。
子车漱谭扬唇,余光扫过窗台的一抹玄色。
五万万金的诱惑果然大。
她又陷入识海中挣脱不出。
方才那一瞬的清醒是为什么呢?
她想不起来了。
好像是感应到什么神兵在与她的山水共鸣。
子车谭踏步而来,他依旧是孩童模样,笑起来也是记忆中的稚嫩可爱。
“阿姐。”他伸手,要扶子车漱谭起身,“你还好吗?”
是梦中才能遇到的熟人,是无法遥望更不能追思的故人。
这要她如何不深陷其中。
“阿姐,我听说父皇对你不好。”子车谭为她拭去冷汗,“你很难过吧。”
子车漱谭未答。
“从前父皇说我课业做的不好,我也很难过的。”稚童天真烂漫,将整颗心剖开给至亲看,“阿姐是最棒的,不伤心,好不好?”
艰涩,苦涩。
泪是,心是。
“不伤心。”子车漱谭哭笑着,她也分不清自己现下是什么心境了,“谁在意老头的看法,本——本宫做什么都与他无关!”
子车谭也随着破涕为笑,可他又将自己埋进她的怀抱中,贪慕温柔。
“阿姐真笨,怎么忘记自己已经是郢王了。”他抬眼,看见子车漱谭的眸中多是迷茫。
于是小小的人儿打定了主意,双手托举起她的一只手,贴在他脸颊边。
“最后再帮阿姐一次哦。”
子车漱谭看见他嘴角咧开一个熟悉的弧度。
“下不为例。”
幻境随着血肉崩卒而塌方,赤红色的朱素毫不客气地溅落在子车漱谭的怀中。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公良惘取下最后一根银针,异身符总算是清除干净了。
策谪也不由得出了满身虚汗,他轻轻拭去些许,便准备离去叫公良惘进行接下来的治疗。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看着……
子车漱谭,就是个懦夫。
策谪还没迈出卧房,就有一支暗箭射入,正直直朝着榻上昏迷的子车漱谭而去。
这速度,根本反应不及。
箭矢略过扑身上来的公良惘,直冲目标而去。
腰间一声嗡鸣,山水自动化形护主,凝成结界抵挡了扶光箭的攻势。
“怎么又是这一套啊。”箭矢的主人扶额,“还以为能有什么新鲜发现。”
策谪立即回身打落扶光箭,山水也似是无力支撑,直挺挺倒了下去,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嗡鸣。
灵光散了。
子车漱谭成了废人。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哪怕她还是满头青丝,却已然到了阅历深厚的年纪。
项邛凝眉,握着扶光弓的手也逐渐缩紧。
还不愿意醒来吗?
“阿谭,别丢下我。”
癫狂、绝望、痴傻。
子车漱谭抱着那摊血肉哭诉:“别丢下我,求你……”
眼前猩红一片,她只当那是故人余温,险些张开双臂迎接她的救赎到来。
“阿姐。”
她猛地抬头。
“我们回家吧。”
是子车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