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时,子车漱谭醒了。
坐在她身边的,是公良惘。
“哟,醒了啊。”公良惘将身一仰,杯中清茶也未溢出半分,“刚刚你那个小徒弟来过,叫商将军赶回去了,说你要静养。”
子车漱谭还处在眼冒金星的意识迷离阶段,只含糊应了一句,才撑起来的身子立刻又瘫软下去,发出一道不小的动静。
公良惘两三步跨上前来为她诊脉,依脉相看,当是脱离了危险才是。
“我还行。”子车漱谭强撑着,扯出一抹笑,“不用担心。”
“谁担心你?”公良惘接话接得很快,“不遵医嘱的病患,就该拖去乱葬岗打死。”
“嘶——”子车漱谭打了个寒颤,怎么公良惘也学了她的为人处世之风,先前那个悬壶济世的小医师呢?
她嘻嘻笑着,四两拨千斤地就把对方怒意抛走:“别生气嘛,公良医师,往后本王都听你的,如何?”
公良惘撇嘴,上下扫了她一眼,道:“你这身衣服跟缚灵索一点也不搭。”
“反正用了异身符能遮住。”
“那可不行!”公良惘沉下脸,又从包裹中取出一贴药方,“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再用异身符了。”
这还真是突然,子车漱谭懵懂地眨眨眼。
要说她已经习惯了子车谭的生活,是有些,所以突然换回女儿身还要以此面貌示人,她心中还是略显忐忑的。
不过,公良惘很快就给了解释:“你昨天强行催动灵力,使得气脉与异身符的镇压相冲,若非我及时取出,你怕是要爆体而亡。”
通俗来讲,也就是子车漱谭表面在和策谪斗法,实则是体内属于她的灵力在和外来侵略者异身符相抵抗,以至于真气混乱、灵脉尽毁,好不容易有个中间人截断了剑拔弩张的二位,再要把异身符种植进去,她这副身体还能不能存在都是问题。
公良惘可不想收拾一堆烂肉。
子车漱谭换了一身木槿长衫,比之先前的尊贵,多了几分风雅。
缚灵索未发动时只作普通绸带,看似松垮,实则是攀附以绞杀的菟丝花。
倒与今日文坛的词牌名异常适配。
公良惘静静地看着她从里间走出,壶中茶水已见底,一旁放置着的汤药还散着热气。
“喝了吧。”她将瓷碗递到子车漱谭面前,素手抚过众人闻之色变的缚灵索,“这东西瞧着,煞有介事般。”
涩苦入口,尚有回甘。
子车漱谭取过帕巾,拭去唇角药渍。
“它和异身符大同小异。”她垂眸,拿起缚灵索一头,狠狠一拽,那东西却纹丝不动,“这条链子,绑的是我的命格,我父不死,我将永远保持男儿身。”
公良惘眸中有微微的触动,她回过身,只道:“武试马上开始了,我们走吧。”
子车漱谭口中缓缓舒出一口气:“好。”
公西珞本候在居所门外,见到子车漱谭带着三人出来,还有一瞬的讶异。
不过子车漱谭很快就堵上了他的嘴:“公良医师是本王贵客,本王已经委任商阔随扈,叹寸今日就跟着我吧。”
很显然,这道决策没经过商阔本人就下达了。
公西珞笑着点头,子车漱谭也十分熟稔地拉上他的手,二人大步流星地离去,也不管策谪是否跟上。
“真是重徒轻友的女人。”某位谋士幽幽开口。
“还能让你陪着就偷着乐吧。”公良惘从他身侧路过的时候还嗤笑了一声。
他们也走了。
至少商阔还回首与他对视一瞬。
策谪扬唇,摇身变作雀鸟就往演武场上去。
他落在子车漱谭手边时,那人一下便认出了他。
公西珞还在后头看着武坛盛景,子车漱谭抓了一把剥好壳的瓜子递到小雀面前。
“莫贪嘴。”她笑着,“这东西旺火。”
小雀抬头,似在宣告自己不惧区区小痛。
子车漱谭又笑,低下声来:“帝江大人气性大,小人这是怕把您给旺死了。”
瞧瞧,这人生了一张嘴就是拿来气人的。
公西珞仔细观察着演武场上一举一动,毕竟此前,子车漱谭还勒令他要师夷长技以制夷。
“修习者之间的对决,并非单单以术法御敌,任何灵术都有其运动轨迹,每一位修习者也自成一套武学体系。
“凭借天生慧根,他们能借身法游走在生门不受重伤。
“这一招一式都是下了力气与决断的,并非站桩捏诀就能做到。”
子车漱谭把玩着缚灵索,又道:“许多人以为仙门比江湖好闯,要论体术,修者与侠客孰强孰弱,尚未可知。”
她复又指向场内子车谚与对首那位弟子:“例如此刻。”
二人相持两端,周遭既无灵息也无屏障,法器紧握手中,谁也不愿先行一步露出功法,让别人占了先机。
“可这先手者,胜面不该更大吗?”公西珞不耻下问。
“那就得看,先手是否能一招制敌,或是灵压极强,足以弥补武学上的缺漏。”
子车谚俯身,霎时冲了出去,行走其间,还有灵影跟随,他的速度已然超越时间。
百工尺打在敌手立起的水盾上,仅靠蛮力想要打破是天方夜谭。
可子车谚并未祭起灵力,似乎只想以体术制敌。
“太子殿下这是……”
子车漱谭饮下一口热茶,悠悠答道:“你再仔细看看。”
修习之道,锻体炼气。
气之吐息,皆是克敌利器。
子车谚仰身,带起双脚离地,又狠狠在那人腹上踏了一脚。
“这就叫温水煮青蛙。”子车漱谭眯着眼,“借周身气流吐息瓦解水盾后,百工尺打在那人身上,起了短暂定身效果。”
这时候,生门已破,是伤是死,就全凭施术者仁慈了。
武坛,子车谚胜。
子车漱谭领着公西珞回到居所,肩上还立着方才吃了她许多葵花子的小雀。
“现下,可知如何引气入体了?”子车漱谭回眸,见自家小徒还在细细思索,又问,“可有何处不解?”
公西珞立即回道:“并非,只是好奇。”
“什么?”
“师父对太子殿下格外了解,也知晓他一招一式的错漏优势在何处。”他知道自己即将出言不逊,“那么师父为何要藏拙呢?”
白池山三长老,不可能对白池山弟子子车谚一无所知吧。
“因为帝王之位,曲高和寡。”子车漱谭抬首,见“郢王居”三字,“它杀了太多人,弑亲之仇,此生难忘。”
公西珞噤了声。
霸星寂灭时,万家长明灯。
他也曾从母妃那听到过,百年来,元殊帝只在那日有过发自肺腑的开怀。
连皇子降生,他都没有那样笑过。
“那师父授我帝王之道……”
“人皇道,乃众生道。”子车漱谭垂眸,“死一人活百人,祭孤星而救苍生。”
她不恨世道,她已是世俗之人。
“我不入众生道,也无心中人。”子车漱谭负手,又道。
“那师父是要入无情道?”
她又摇头,道:“我入不了无情道,我依恋俗世,做不了清风霁月、渊清玉絜的仙人。”
公西珞微微愣住,下意识就问出一句:“师父可是有牵挂之人。”
“……”子车漱谭哑然,连说出的答案也带着颤抖,“有吧。”
她非完人,也成不了完人。
“傻徒儿。”子车漱谭回首,玉手抚上他高束的长发,“你就是我的牵挂。”
诚然,公西珞对此深有触动。
深宫险恶,把他的母妃拆吞入腹,现下,又要生吃了他的血肉。
除了纯禾,他大抵也再无牵挂。
如今,或许又多了一个。
“之一。”子车漱谭扬唇,自顾自地开始解释,“哎呀乖徒儿,你也知道,人不可能只围着一个人转……”
再之后,子车漱谭就说不下去了。
公西珞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她总是居高临下地看他,全然不知这个小徒儿其实比她高了一个头还不止。
“师父,谢谢你。”
“谢什么?”
“没有人对我说过在意。”公西珞将头埋进她的颈间,连小雀都耐不住这份腻歪,扑腾着翅膀就飞到屋檐上。
熏香安神,他第一次开始眷恋她身上的味道。
子车漱谭有些许慌乱。
她从未向公西珞坦白过自己是女儿身,再抱下去怕是迟早露馅。
“好了好了。”子车漱谭拍了拍他的背,使了巧劲把二人分开,“你可别把涕泪甩本王新衣上了。”
“抱歉,师父。”公西珞忐忑地移开目光,“我也不知是怎么了,突然就……”
子车漱谭轻咳一声,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感觉。
只是公西珞完全没有意识到异常之处,反而在悔过后忽然跳起:“我不会有断袖之癖吧!”
“……”
“不行不行,我得去找策谋士问问!”
毁了。
子车漱谭抬头看见小雀化作灵光,落在后院。
她轻叹着,感慨公西珞找了个最难对付的客卿。
傻徒儿,你还能活着出来吗?
其实说不准。
毕竟策谪一脸平淡地看着眼前人,也丝毫没觉得对方会是什么阻碍。
“你是说,你对王爷动心了?”
“也不尽然,”公西珞抿唇,不过是因他人言语一瞬悸动,只是对着师父失态叫他良心有些不安,“其实也无甚大事……”
策谪细细品过盏中茶,心下又生了一道计策:“我观你是半生寂寥,不妨寻位伴侣,也好寄托些心思,省得再对王爷——”
一句词在他嘴中反复上下,最后还是没有宣之于口:“产生误解。”
此计可行。
于是公西珞又问:“那寻谁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