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一行是出乎意外的顺利,行过山径,子车谭腰间敦实的分量叫人十分心安,便也逐渐心大起来,竟聊起了帝江族内部之事。
“原来你在同侪之中行四啊,怪不得无缘族长之位呢。”
“帝江一族是以实力定高下,我无缘继任又不是因为……”
言至于此,策谪才发现自己似乎被套了话。
“子车漱谭,你敢诈我?”
“冤枉啊!”子车谭恨不得指天发誓,“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你最好是。”
午后的清风送爽,格外舒心,帝江特意跨大步子往前,特意要让子车谭这类天之骄子感受一番,什么是望其项背。
谁料他走得越急,子车谭反而越从容,不时还停下来瞧瞧奇花异草。
可怜故作巧思的某人,生了一顿闷气后还得巴巴地回头去寻她。
“不耍性子了?”那人编着花环,时不时抬头挑衅。
“你耍我?”心头窜上一股无名之火,要放从前,策谪早便动手把人赶出山去,还轮得到她在这作践小叔辛苦养植的花草。
子车谭不以为意,起身将成品送入乾坤袋,又挥一挥袖,将花田恢复原样。
“反制之法,不足为奇。”她笑着,往前凑一步,两人呼吸交错,叫策谪难免慌了神,“你要是想继续玩,本王还有别的法子,想试试吗?”
“什,什么浑话!”他别扭地移开目光,将心绪紊乱四个大字显于人前。
子车谭不动声色,笑着窜到他面前,故意开口刺激他:“许是男人做久了,又或是我天生多心多情,就喜欢收集你们这些性格不一的小玩意儿,以充实王府家眷。”
“你!”策谪反应过来自己堂堂山神竟被调戏,恼怒之余,还有闲心找补她话中的别有深意,遂气急败坏地指着自己,质问道,“我是小玩意儿?”
子车谭这才故意露出一副被抓包的尴尬神情,以配合着山神大人敏感的自尊心。
两人就这样一番打闹着下了山去,浑然不觉后头有许多前辈仙人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小年轻们的情感纠葛。
“你看,我就说小四最通人性,都能找个人类侄媳妇了。”
“哎呦,这姑娘瞧着可机灵,怪不得能将小四治的服服帖帖。”
“刚才我去试过了,这小姑娘体内好像种下了什么东西,一眼看过去还真像个小毛头。”
“啊?她是个姑娘啊?”
“唉,小十乖昂,咱去收集花露去。”
“老子的花……”
“花什么花,长辈嘛,大气点!”
……
是出乎意料和谐的一大家子呢。
才跨上马,策谪本要同她道别后回山,临了却又说不出口。
子车谭疑惑地看着他,想问些什么,又被突如其来的灵识信打断了话头。
是子车谚寄来的请帖。
大致扫过一遍,子车谭本平静无波的眼眸中暗生悸动。
“是迎春仙盛会。”她灵光一闪,自言自语道,“公良惘也会去,本王终于可以免受异身符的痛楚了。”
异身符?
策谪抓住这个字眼,像是明白了始末。
而子车谭道了别就要走,没料衣角被人拽住,硬生生叫宝马改了道。
“诶?!”
身后传来温热,那人埋首在她右肩,朗声道:“王爷出游怎么能没有仆从随行呢。”
他笑着,像是欣然接受了自己的身份。
小玩意儿就小玩意儿吧,迟早跳级成正宫。
于是子车谭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带着策谪与商阔会面。
居安寺内推杯换盏,子车谭是先行辞别,结束使臣任务,子车淳早料到她不会久留,走后自然有人代替。
商阔在官道上等候着,听见马蹄声渐近便迫不及待跳下车来。
还能有重逢之时是极好的,要是马背上只有殿下一人就更好了。
所幸他并没有露出破绽,只当是子车谭不知从哪救下来的失足少年罢。
“居安寺内一切可还安好?”
该说不说,子车谭还是关心政要的。
“殿下放心,信件已转交古大人。”
子车谭颔首,又招呼着硬跟着来的某人上前,介绍道:“这是策谪,本王新招的谋士。”
末了,她又转向策谪,道:“商阔,本王贴身护卫,也是郢王府府兵总领。”
策谪好歹也是明白世间的人情往来,收起性子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正经道:“商小将,久闻大名。”
“策先生客气。”商阔扬起笑意,抬手请二人上车。
子车谭选择性忽视他们之间的气场相冲,眼含笑意,抛下两个烫手山芋就躲进马车去了。
原来子车淳看两个宫妃争斗是这种感觉。
她只是个孩子,忍不住一丝得意之色。
怪不得床头还摞了一打宫斗话本呢。
当然,子车谭应该不会知道,这些话本的来处,是她那位闲来无事就跑瓦舍勾栏的长姐。
偏偏策谪与商阔都觉对方不知子车谭身份,都自认自己技高一等,都默认对方与心上人毫无瓜葛。
自欺欺人罢了。
子车谭掀开轿帘,熏风解愠,叫人心旷神怡。
日头正好,要赶回江南也还需些时辰,她便也心安理得地枕着暖洋沉沉睡去。
再醒来,床头便只坐着子车谚一人。
还未待她开口,子车谚便起身,不置一词。
“这是怎么了?”看着胞弟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她竟有些想发笑,“这样闷闷不乐,可是被旁人比下去了?”
子车谚瞄她一眼,又不知所谓地叹息一声。
这下子车谭是真的摸不着头脑了。
不会真有人勇于挑战大勉太子,还胜了他一回吧?
那不完了吗?
子车谭不禁开始头脑风暴,思索着如何安慰他这脆弱敏感的自尊心。
“素日只知三哥顽劣不堪,身子亏空,没成想……”子车谚抬眸怔愣一瞬,复又道,“竟已气虚成这般模样。”
子车谭不敢说话了,她默默移开目光,假装听不明白他话中深意。
“所幸此次迎春仙会有位公良医师——”
公良?
子车谭猛地回过神,耳中又想起先前景苏提起的那位神医。
她不禁抬手抚过眉心,那是异身符所在之处,那个折磨了她三百多年的病痛根源。
若是真能遇到公良惘,那还真是不虚此行。
“三哥往后莫要任性了。”
看着子车谚递过来的茶水,子车谭立刻换上平常的笑脸,承诺以后会好好注意身体,不再胡作非为。
姐弟二人正谈着话,外头便突然响起一声烟花炸响。
“这是怎么了?”子车谭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子车谚倒是显得平淡许多,道:“许是斗法开始了。”
是了,迎春仙,算得上是世家子弟齐聚,互相切磋修习心得的盛会。
“阿谚今次预备收几个幕僚?”子车谭安然品茗,忽而开口问道。
“不知。”子车谚敛眸,“先前,三哥收过几个?”
她啊。
子车谭细细想了想,无聊漫长的时光里,倒是收过七八个养在宫外庄子里。
“往事如烟,多少个也作黄土,随风扬了。”
四百年,对人族而言太漫长了。
那些人的棺椁,估计也被哪个不长眼的盗墓贼给凿了。
子车谚短叹一声,言说自己也不愿多费心思。
“既如此,那便走个过场,只当是评判个人武艺。”子车谭放下空盏,笑着走的子车谚身边,“三哥也想看看,阿谚如今修习到何种境地了。”
子车谚抿唇颔首,在这位胞兄面前,他也不免展示出几分孩子心。
“对了,三哥带来的那位先生,当作何称呼?”
先生?
子车谭思索一番,猜想他指的应当是策谪。
“那是本王新招的谋士,唤他策谪就行。”子车谭展开山水扇,轻笑道,“另外,在本王尊位旁加两个小座吧,看他们站着怪累的。”
“好。”
擂台外围已经聚集了一众子弟。
自从知道南勉太子与吉星郢王亲临,江南一众世家可是卯足了劲儿推自家的杰出后辈上去,以好为后世争个功名。
若被看上成为幕僚,往后再入官场,怕不是全家跟着鸡犬升天。
子车谭看着小年轻们跃跃欲试的模样,久违的热情被激起,她还是挺想看看,这群小子能不能让她眼前一亮。
策谪不喜武坛的争锋相对,许是高处不胜寒,不屑见些花拳绣腿,扰了兴致。
他更喜欢隔壁文坛的斗法,作诗对联,听着文采斐然,甚是有趣。
江南才子,喜好风雅,面容俊逸,傅粉何郎。
子车谭有幸在文坛擂台上睡过午觉。
无他,只是当年英才出世,不过一句上联便叫众人无言以对。
偏他们又不肯放弃好不容易面见贵人的机会,于是拼了命地连词造句,始终不肯答应那少年的榜首之位。
若非子车谦最后将人要了去,枪打出头鸟,那少年及其家族,或许气数将尽。
可惜那少年,听说没活过五十岁。
慧极必伤,物极必反,天定的道理。
子车谭摇扇,任由策谪离席去了别处。
顺着那人背影,子车谭的目光不觉落在左侧空位上。
武坛斗法,伤痛不可避免,往届也总有医师随行,只是这番大张旗鼓地迎候,公良惘还是第一人。
“公良医师到!”
子车谭挑眉,她想等的人,总算入场了。
众人目光随之看去,布衣荆裙的年轻女子信步而来,华发高束,耳前有一道伤疤,连着下颌骨。
但她并不在意,独行其间,在一众子弟惊叹目光下,毫不畏惧地上了高台。
“草民公良惘,见过太子殿下,郢王殿下。”
果然不卑不亢。
公良惘入座后,盛会正式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