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裴瑜越的百日宴结束后,程一渝和裴执予就开始偶尔能见上一面了。
渐渐地,偶尔成为了经常。
程一渝和裴执予彼此见面的频率便越来越高。
裴执予之所以能抽出越来越多的时间和程一渝见面,大抵是因为,裴父、裴母将他们的所有注意力几乎都投注在裴瑜越身上,他们已经无暇顾忌裴执予了。
裴执予对此倒是接受良好。
他似乎,从之前那种非常渴望亲情的状态里走了出来。
程一渝对此却不是很好受。
他知道,世界上并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
可是,他还是会情不自禁地为裴执予觉得难过,感到心疼。
为什么呢?
裴执予明明那么好,为什么就是没有人看到呢?
替裴执予感到难过的程一渝,似乎已然忘记了他自己糟糕的出生:爹不疼且家暴、娘不爱且疯狂。
和他相较,裴执予其实还是幸运的。
毕竟,裴执予出生在一个人人艳羡的家族里,他生来就是他人口中那种赢在起跑线的人。
庞大且实力雄厚的裴氏集团,已然能够为裴执予托底。
而就算裴执予后来成为不了裴氏的继承人,他也会拥有普通人难以企及的财富。
“好啦。”裴执予拍着程一渝,安慰着。
或许是说得太过激动了,程一渝的眼圈泛出了一圈红。
“幸运在哪?幸运在你一没得第一,他们就动手打你吗?”程一渝并不想认下裴执予所说的幸运歪理,辩驳着,“……你才不幸运呢,你和我一样不幸运。”
“……那好吧,我们都同样不幸运。”裴执予配合地说,他停止了轻拍的动作,而是伸过手,紧紧地抓住了程一渝的手,“但有一点,我还是幸运的……”
裴执予说这话的语气,很真很轻:“我遇见了你。”
程一渝越是被安慰,就越是感到委屈。
替裴执予感到委屈。
所以,程一渝只能拿那双像是蒙上了一层雨雾的眼睛,湿漉漉地望着裴执予。
他已经委屈到再说不出任何其他的话了。
“哭包。”裴执予说着,将空下来的那只手亦覆在他们彼此紧抓的手上。
气温还是有些冷的,他们彼此交叠的手,却很温暖。
缓了一会儿,程一渝才终于能出声。
第一句,他先是反驳了裴执予对他“哭包”一词的评价。
“我才没哭。”他说。
第二句,他则是很认真地嘟囔道:“裴执予,我以后肯定只会对你好、很好很好……”
裴执予捏了捏他的手,笑笑,“好。”
近期唯一让程一渝感到稍许放松的事,大概就是裴执予的笑了。
和百日宴的时候相较,裴执予眼里的悲少了很多。
大概是因为,他已认清了事实,抛却了幻想吧。
只是吧,开始能和程一渝频繁见面后,裴执予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或者说癖好,他喜欢抓程一渝的手。
紧张的时候、焦虑的时候、难过的时候,他都喜欢将程一渝的手牵过来,抓紧。
仿佛这样,他才能确定自己不是孤身一人,仿佛这样,他才能获得一点所谓的安慰感或是安全感。
或许是长期的家暴带给程一渝的心理阴影。
程海天还在的时候,程一渝就有些抗拒并抵触所有来自陌生人的肢体接触。
因为来自他人的接触,总是会让他联想到疼痛,那会那会让他感到惊恐、想吐。
母亲意图掐死程一渝,这事发生后,程一渝就更加被这种病症折磨了。
而程一渝最初在孤儿院很难融入集体,差不多也是因为这个毛病。
孤儿院的院长注意到了这种情况,也找过心理医生来给他做咨询,但效用并不明显。
医生彼时的建议是,或许,程一渝可以找一个信赖的人,做做脱敏治疗。
可程一渝没说的是,和裴执予进行肢体接触,他就不会有这种恐慌和害怕,大概是因为,裴执予数次都拯救他于水火之中吧,甚至,比起恐慌,他已经有些习惯并喜欢来自裴执予的触碰了。
毕竟,裴执予是他认识的、第一个对他这么好的人。
被裴执予紧紧抓着,感受着裴执予的体温,会让他产生一种被需要感。
程一渝很喜欢这种来自裴执予的被需要感。
存着些许被发现的顾虑,程一渝和裴执予见面的地点,一般不会约定在裴家或程一渝现在的家。
他们习惯在二人初次见面的那条河畔见面,只是,程一渝住进园丁家后,那条河畔的物理距离陡地就离他很远了,程一渝去一次河畔,要花很长的时间。
怕程一渝把太多的时间花在路上,裴执予和程一渝二人便重新找了约定见面的场所:一个废弃的、正计划重建的儿童公园。
儿童公园内的很多设施都已老旧,无法再行使用。
倒是那两架总是吱呀吱呀发出声响的秋千,勉强还能坐人。
能经常见面的那些时候。
每个周五傍晚,裴执予和程一渝都会如约来这里见面。
多数时候,程一渝是偏话多的那个,他会分享自己近期的所见、所闻、所学,聊聊自己的苦恼;
裴执予惯常是那个倾听的角色,他从不觉得程一渝的苦恼幼稚,也从不曾嘲笑他那些认真到近乎天真的顾虑。
每周一次的见面,让他们彼此写信的频率少了很多,但每隔一段时间,他们还是会交换信件。
交换信件这事,是程一渝要求的。
他有自己的私心。
因为裴执予愈是长大,就愈是寡言。
可程一渝想知道裴执予在想什么,他想更了解裴执予一点。
而相较言语间的表达和眼神交流,在信纸上,裴执予似乎会更加直言不讳,也会更加坦荡地表达他的心理想法。
“嘿嘿,我最近还是有好好练字的哦。”这个周五,程一渝将一封信亲手递给裴执予。
信封上,收件人名字那栏,端端正正地写着“裴执予”三个字。
程一渝的字,写得是越来越好了。
裴执予笑笑,收下信,并将自己的那封递给程一渝。
看着信封上相对的两个名字:程一渝和裴执予。
没由来地,程一渝突然有些好奇裴执予这个名字的来源。
“这个名字是外公起的,有所执,有所予,意思是让我有舍有得。”裴执予说。
裴执予的外公,裴正勖,是裴氏现今真正的掌权人。
囿于病症,裴正勖妻子早逝,故而裴正勖膝下并无男丁,只育有两个女儿。又因为裴正勖和妻子的感情深厚,虽被极力劝婚,但裴正勖还是坚决不愿再娶。
裴氏企业家大业大,出于对家族产业的保护心理,所以,无论是裴执予的父亲,还是裴执予的姨丈,哪怕彼此的场面话说得多么好听,都掩不住他们入赘裴家的本质。
很早之前,裴正勖就曾放言,裴家的继承人会在几个外孙之间进行选定,故而,虽然裴执予父母和阿姨一家的关系表面看似平和,但实际却暗流涌动。
只是,无论是裴父还是裴母,乃至他们所抚育的小孩,包括裴执予在内,似乎谁都没法入这位强势掌权人的眼。
和裴父、裴母相较,这位掌权人其实更青睐裴执予的阿姨那一家人。
阿姨家目前育有一儿一女,长子的年龄比裴执予的略微大一点,在学业乃至日常生活中的各种表现都尤为出色,幼女则还未开始上学,但据说,她很讨裴正勖的欢心。
可能就是因为有如此强劲的竞争对手在,裴父、裴母才会从小就对裴执予的要求如此严苛。程一渝默默想着。
不知不觉,话题扯得有些远。
当然,程一渝可能也没有听得很懂。
就在裴执予想将话题稍微扯回时,他听见程一渝小声问,“不考虑你的爸爸妈妈,就只是问你自己……你会想要获得这位外公的承认吗?”
裴执予一愣。
虽然父母偶尔会歇斯底里地骂他、贬低他,说裴正勖是绝对不可能选择他当继承人的。
但继承人不继承人的问题,说实话,裴执予很少去想。
裴正勖是个很严肃的掌权人,而且因为裴执予不住在本家,性格寡冷,他和裴正勖的爷孙情其实也很淡。
或许,在他决定彻底放弃父母的爱之前,他可能会想着要去争取一下,但现在——
裴执予给出了他思索后的答案,并紧紧抓住程一渝的手,“……无所谓,我有你就可以了。”
偏离的话题很快扯回正轨。
比起继承人不继承人的问题,裴执予更好奇程一渝的名字来源。
程一渝是在母亲的怨怼里诞生的。
彼时,一见到程一渝,程一渝的母亲就会尖叫,更何论会给他取名?
程海天对程一渝也不是多么在意的那种人。
所以临了要进行登记,程海天才开始匆忙思索名字。
一渝。
这个名字,据当时陪同程一渝母亲去医院的邻居所说,是程海天在医院张贴的告示随便摘下来的两个字。
“所以,程一渝,这并不是一个有意义的名字。”程一渝说。
“不,不是这样的。”裴执予抓着程一渝的手抚了抚,摇摇头。
程一渝看着裴执予,“嗯?”
“你还活着,你现在待在我的身边,程一渝三个字,就是有意义的。”裴执予和程一渝的眼睛对望,“你就是意义本身。”
你就是意义本身。
要怎么去形容程一渝听到这句话的感觉呢?
哦,有了。
那种感觉,很像他在一条漆黑巷道里蒙头往前走的时候,倏然间,有个路灯亮了。
程一渝很喜欢这句话带给他的这种感觉。
他也喜欢裴执予说这句话时的神态,裴执予黢黑的眸没有任何一丝杂质,唇角微微抿着。
而他被很认真地望着,被诉说着。
这是第一次,有人跟程一渝说,他的存在就是意义。
说起来好奇怪啊。
仔细想想,他人生里的很多第一次,都是被裴执予占据着。
第一次被人带回家。
第一次穿其他人的衣服。
第一次拥有了同龄好友。
第一次为自己的朋友感到心疼。
……
可是,程一渝并不讨厌自己的很多第一次体验,是和裴执予在一起度过的。
怎么办?
他好像突然就有些想哭了。
这次和刚刚那种眼睛像是被雾蒙着的感觉不同,程一渝是确确实实感觉到,自己的眼眶很快就蓄积出了泪水。
因为一句话,然后就被感动到哭。
程一渝稍微觉得有些丢脸。
刚刚都被裴执予说是哭包了,现在又不知道裴执予会说什么。
于是,程一渝微微垂下了头,意图遮盖自己即将要哭的现实。
可就一个眨眼的功夫,眼泪从程一渝的眼睛掉了出来。
然后那点从他身体里脱离出来的水分,以一定的速度做垂直运动,很快就砸到了他们彼此交握的手上。
当然,准确点说,是落在了裴执予的手背上。
刚刚,程一渝眼眶要红不红的时候,裴执予说他哭包。
但程一渝真正落泪的时候,裴执予倒什么话都没说。
他安静地坐着,好一会儿,才拨开了手背上的那滴眼泪。
程一渝的视线则随着裴执予沾着泪水的手移动,直到那双手从兜里掏出了一包纸巾,递过来。
……
因为裴执予那天的一句话。
“意义”这个词开始频繁地出现在程一渝的脑海里。
有一缕风偶然撞进他的怀里,他会去想,风存在的意义。
阳光金闪闪地落在他的身上,他会去想,太阳存在的意义。
看着被父母抱着一起去买蛋糕的孩子,他会去想,父母和孩子这种关系存在的意义。
只是,程一渝关于意义的大部分思索,都没能立即得到答案,而程一渝思索得最多的一个问题,是:
裴执予的存在,对他而言有什么意义?
裴执予在面对这个问题时,说程一渝三个字对他有意义。
那他自己呢?
裴执予这三个字,对程一渝而言有什么意义呢?
朋友?
同类?
英雄?
这些词,其实都对。
但程一渝却觉得,这些词没法完全表达出他想要的那种感觉。
词不达意。
他现在就陷入了这种境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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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裴家的财富和地位,裴执予所就读的小学和初中,都是程一渝所企及不到的。
裴执予初中就读的,是私立的贵族学校。
贵族贵族,都说是贵族学校了,那“贵”之一字,必须要有东西来体现。
最浅显的一方面,就体现在学校的制服上。
仅看校服的做工和设计,贵族私立学校的就要比市内普通公立学校的繁复。
而且,除了区分夏冬套装,贵族私立学校还按照场合,额外区分了很多套制服,像什么休闲装,正式装等。
不过,比起裴执予校服的材质和设计,程一渝更关注的,其实是裴执予校服上的铭牌。
程一渝上的并非贵族学校,他的校服是很宽松的运动款,自然是不存在学生铭牌这种东西的。
故而,第一次看到裴执予别在校服上的铭牌时,程一渝便格外好奇,总是频频往裴执予身上的铭牌瞥过去。
可能是程一渝的目光太有实质,裴执予后来索性将别在衣服上的铭牌拿下来,递给了程一渝,“拿去玩吧。”
铭牌,其实并不是什么特别罕见的玩意儿。
程一渝偶尔会在某些青春校园电视剧里看到这种玩意儿。
但近距离地看到,实打实地摩挲到,算是第一次吧。
一个小小的白色方块。
程一渝想。
上面端端正正地镌刻着裴执予的名字,在铭牌边角的地方,还印着裴执予学校的logo。
“要是你真喜欢,我找人制作个铭牌给你吧?”可能是觉得程一渝看铭牌的目光太过炙热,裴执予说道。
程一渝亮着眼睛问:“可以吗?”
裴执予笑笑:“可以。”
很多时候,程一渝随口一提的小玩意儿,裴执予都会细心地给他带过来,像是积木,像是弹珠,像是魔方。
程一渝有时候会问裴执予,他是不是给裴执予造成了麻烦?是不是给裴执予造成了不方便?裴执予会不会觉得他很幼稚?
但裴执予给出的回答,则是:
“没什么不方便的,也没什么幼稚不幼稚。”
“而且,幼稚不就是小孩子的本性么。”
幼稚,不就是小孩子的本性么?
这句话,由一个在法律意义上,还属于儿童的人说出口,颇为怪异。
可因为过往的遭遇,他俩在某种层面上,和一些无忧无虑的儿童又稍微有点区别。
他们是早熟的,但依旧还是幼稚的。
因为裴执予这么说过,后来裴执予给程一渝带来一些小玩意儿时,程一渝就没有那么多的担忧和负罪感了。
毕竟,就如裴执予所说,他的确是处在一个对周遭事物会感到好奇的幼稚年纪。
当然,重要的是,程一渝发现,当他提起这些其他同学早已习以为常的小玩具时,裴执予时常也会感到很陌生。
是了,裴父、裴母绝大多数时候,对裴执予只会有要求,哪里会有陪伴?
而裴执予,大概也少有机会去经历、去拥有普通孩童所经历、所拥有过的一切。
程一渝想趁着裴执予还没完全长大,将他失去的童年补回来。
“是哦,谁说我们不能幼稚?”程一渝看着裴执予说,“我们的童年,该由我们自己来制造。”
承诺了,裴执予也的确是说到做到。
不久后,他就给程一渝带过来了一个铭牌。
颇有重量的铭牌上,镌刻着“程一渝”三个字,而原本应该是印有学校logo的地方,则换成了一句话:期待明天是个好天气。
将铭牌递给程一渝的时候,裴执予说了句,“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是了,他之前怎么就忘记了呢。
裴执予还是第一个帮他过生日的人。
说句稍显矫情但却是事实的话:
在遇到裴执予之前,程一渝从没有过过生日。
在那之前,程一渝的生日,要么是在家暴中度过,要么是在程海天和母亲的争吵、冷战中度过。
总而言之,生日对程一渝来说,并不美好,也并不美妙。
但现在,已经是裴执予陪着他度过的第六个生日了。
细细回想,程一渝还能记得过去这几年,裴执予给他过生日的场景:
他的第一个生日,是在裴家过的。
那个时候,裴执予偷偷将他藏在房间里,保护他免受皮肉挨打。
他的第二个生日,裴执予给他写了封信,还拜托方叔给他带来了一个礼物盒,盒子里是他在信里随口提过的一个小玩意儿。
……
简而言之,出生至今,程一渝所有庆祝过的生日,都有裴执予的影子。
程一渝接过那个铭牌,仔细端详,然后,他指着那行小字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裴执予不语,只是从自己的兜里摸出了另一个铭牌。
裴执予从兜里摸出的新铭牌上,镌刻的是“裴执予”三个字。
只是,在相同的地方,那里印着的小字是:今天的天气真好。
今天的天气真好。
期待明天是个好天气。
因为期待,所以活着。
因为活着,所以期待。
倏然间,程一渝就想到了那条和裴执予初次见面的河畔。
他懂得了裴执予的意思。
程一渝很想对裴执予说:以后无论怎么样,我都会好好活着的。我都会对明天有所期待的。
但一时间,他有些哽咽,故而,他只是朝裴执予笑了笑,然后结结实实地抱住了他。
这是个持续了很久很久的拥抱。
……
虽然拥有了一个刻有自己名字的铭牌,但私心里,程一渝最喜欢的铭牌,其实还是刻有裴执予名字的那块。
程一渝也说不清这种原由。
那种情愫团在他的心里,程一渝模模糊糊只知道它的存在,却难以用确切的名字去称呼它。
或许是看出了程一渝的恋恋不舍,最后,裴执予将自己的学生铭牌一并当作礼物送给了程一渝。
“送给了我,那你最近怎么办?”程一渝接过铭牌,问道。
据说,在贵族学院里,学生的铭牌就像是小学生的红领巾一样,是每天都会被抓礼仪的同学专门注意到的。
裴执予拿出那块没有学校logo的铭牌,解释:“用这块暂替一段时间,也是可以的。”
“是么,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收下喽?”程一渝说。
裴执予点点头:“嗯。”
……
自从得了那块写有“裴执予”的学生铭牌,程一渝几乎每天都会将它带在身上,带在包里,搁在兜里。
或许是被恋爱脑偶像剧启发了吧,程一渝彼时有种奇怪的执念,他总觉得,他将裴执予的学生铭牌带在身上一天,就是裴执予陪在他身边度过了一天。
在程一渝将这种想法告诉裴执予时,裴执予一如既往,没觉得他幼稚,只是低声问他,“如果是这样,要不然,程一渝,你也给我送件可以随身携带的小玩意儿吧?”
裴执予的家境,代表他的生活,并不会短缺任何东西。
之前给裴执予准备生日礼物,程一渝经常要琢磨很久。
他尝试过做手工,也尝试过画画,可或许是程一渝在做手工和画画方面,并没有多少天赋吧,那些经他手制作或绘画出来的东西,最终都不是很好看。
一团糟。
程一渝经常性会这样评价自己的作品。
这话并不是自谦,因为有些时候,程一渝都羞于将那些所谓的生日礼物展示给裴执予看。
但没有哪一次,裴执予会真的对程一渝送出的礼物生出厌弃感,口头揶揄时,也总是会有一个“但是”。
但是,我很喜欢。
但是,我喜欢你画中的我。
但是,我感受到了你的真心。
……
所以,在裴执予这么询问时,程一渝爽快地点了头,“好哇。”
起初,程一渝想给裴执予送一个钥匙扣。
可再三斟酌后,程一渝又觉得,钥匙扣不够好。
而且,就算给裴执予准备了钥匙扣,裴执予能用到的次数也不多,毕竟裴执予的那个家,其实并不太需要裴执予亲自去开门。
所以,思来想去,程一渝决定同样给裴执予送一个铭牌。
一个镌刻有自己名字的铭牌。
除此之外,就像裴执予送给他的铭牌那般,在铁块的边角地方,程一渝同样也拜托师傅在上面印了一句话。
程一渝想出来的话,不像裴执予的那般委婉,而是很直白:
裴执予,要天天开心。
裴执予对程一渝送出的礼物很满意,视线在铭牌上那句话停留了很久。
“谢谢。”裴执予对程一渝说。
“谢什么。”程一渝笑起来,抛出一个有趣的疑惑,“不过,既然我们都拥有了对方的铭牌,算不算我们每天以另一种方式陪伴在一起?”
裴执予的手里拿着那块铭牌,眼神则是很认真地看向程一渝。
“算。”裴执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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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到无聊,发呆的时候,程一渝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
他会将自己随身携带的铭牌摸出来,然后就像有些人会盘核桃那般,他开始“盘铭牌”。
被镌刻在铭牌那丁点儿大地方的“裴执予”三字,则经常性会与程一渝的手指,或从左到右,或从右到左,一寸一尺地进行接触。
可能也是因为程一渝不知觉间养成了这种习惯。
“裴执予”这三个字,开始频繁地会在程一渝的脑海里跳出。
作业太难,程一渝写了个“解”字便大脑放空时,裴执予的名字会跳出来;
支着胳膊盘腿坐看体育课的同学打球时,裴执予的名字会跳出来;
看到街边某个店的店名有“裴执予”名字上的任意一个字时,裴执予的名字依旧会跳出来;
……
后来,程一渝有了新的烦恼。
因为无论是将铭牌放在包里,还是搁在兜里,都有容易丢失的风险。
于是,在征得裴执予的同意后,程一渝在那个铭牌上钻了个小孔,给它系上了一条细绳。
有时候,程一渝将其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当作项链;
有时候,他会将那根细绳在自己的手上多缠绕几圈,当作手链。
周五,程一渝像往常一般,如约到达了废弃的儿童公园。
裴执予今天不知道被什么事情耽搁了,来得有些晚。
程一渝在他惯常使用的秋千坐下。
他边等着裴执予,边把玩着手腕上的铭牌。
等了几分钟,程一渝的身后传来窸窣声响。
是人的脚步声。
还不止一个。
那声音先慢后快,并越来越急促。
后知后觉地,程一渝意识到,那些声音在向他靠近。
不对劲。
程一渝心想。
可还没等程一渝跑起来,他就被人捂住了嘴。
挣扎间,有什么东西好像掉了。
……
昏沉时,程一渝迷迷糊糊感觉自己好像在动。
不过,这种动并不是指他主观控制自己在动,而是,他好像被谁丢在了移动的载具上。
暗黑的车厢,有股似臭似馊的难闻味。
车厢前排的驾驶位,隐约还有陌生男人的对话声。
他们好像在聊裴氏集团,因为程一渝恍惚听到了裴执予的名字;
他们又好像是在聊勒索,因为程一渝听他们提到了“钱”。
聊到最后,他们开始笑。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对话声,程一渝时而感觉距离自己很近,时而又觉得离自己很远。
程一渝觉得特别难受,也特别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就仿佛用尽了他的所有气力。
拼着这仅剩的气力,程一渝能做的,也只是往前排驾驶位瞥了一眼。
可程一渝甚至都没来得及仔细去看前面两个人的穿着,很块就又晕了过去。
……
感觉还是很难受,大脑依旧是昏沉的。
甚至还有些想吐。
程一渝艰难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好像没在移动了。
可是,他手脚被缚,嘴巴被粘了胶布,被人丢在一个看似已经荒废了很久的工厂里。
工厂里的照明灯已然坏了。
透过被灰尘糊了厚厚一层的窗户,程一渝勉力往外探看。
窗外太阳已经落山,现在正是天将暗未暗的时刻。
工厂里有些暗,四周静悄悄的。
只是偶尔,会有隐约的窸窣声,像是老鼠发出的声响。
被废弃了太久,工厂的空气很浑浊,到处都是灰尘、铁锈、以及一种说不出来难闻味道。
程一渝被难闻的空气呛了几下。
嘴巴被胶带紧紧裹着,他发不出太多声音,反倒刺激得眼眶沁出了生理泪水。
……
缓了一会儿,程一渝终于是稍微明晰了他目前的状况。
他好像,被绑架了。
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绑架自己。
但现在,趁着绑架他的人不在,他得自救。
毕竟,没能在约定的地方看到自己,裴执予肯定是会担心的。
他不能坐以待毙。
程一渝的双手被绑在后方。
脚腕亦被被麻绳紧紧地锢着。
或许是因为他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程一渝感觉自己的四肢,特别是手臂,有种被谁拆下来又重新接上去的痛感和麻意。
得找个东西,割断他手腕的绳子。
程一渝率先想到的,其实是自己系在手腕的那块铭牌。
但仔细地感程一渝了一会儿,程一渝就发现,原本绑在他手上的那块铭牌,好像不见了。
不知道是丢了,还是被绑匪拿走了。
没有铭牌,程一渝只能在四周搜寻可供用来磨断绳子的“利器”。
天色黯淡,程一渝视物也很困难。
好一会儿后。
程一渝才在周遭一个废用了的机器边,发现了一块生锈了的刀片。
不知道这个刀片可不可以磨断他手腕处的绳子。
可就在程一渝努力够到了那个刀片时,他听到工厂的大门方向传来些许声响。
然后,一辆老旧的面包车闯进来。
面包车昏黄的车灯照进了工厂。
绑匪好像回来了。
时间紧迫。
程一渝背着手,开始摸黑用刀片磨蹭手腕的绳索。
因为看不到,程一渝磨绳索的效率并不高。
绑匪二人间好像是起了什么争执,相继下车后,还在不断地抱怨着什么。
“靠!他们居然不接电话了?!”
“都说我们绑架了他小孩,还不信!”
“真当我们是空气嘛?!要不然我们直接剁了那小子的一根手指,然后寄过去?”
“……不,我们还是先等等,等他们反应过来,就该找我们了。”粗犷的男声顿了下。
接着,程一渝就听见这个这个声音继续说,“不过,在这之前,我们可以拍个视频。”
小孩?
他们把我认成了谁家的小孩?
然后又在向谁勒索?
程一渝心里疑惑。
倏然,程一渝想到了自己此前意识昏沉时听到的“裴氏集团”、“裴执予”。
该不会,他们把我认成裴执予了吧?
工厂外的对话声变弱了。
取而代之,是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生锈了的刀片并不好用。
磨了这么久,程一渝手腕处的绳索并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
程一渝望着工厂大门的方向,眉心紧紧蹙着。
接下来,他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