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程一渝很喜欢看那种英雄片。
可是,虽然喜欢看英雄片,但程一渝的人生终极目标,却不是活成一个英雄。
如果可以选择,程一渝希望自己活成无聊故事里的主角。
毕竟,能成为英雄的人,一定是经历过万苦但没有被苦难打倒的人。英雄的人生得足够跌宕、足够起伏,才会吸引那么多的观众关注。
和英雄相较,无聊故事里的主角,他们的人生大概是一眼就能被望到头的,是寡淡如水的。
可无聊的、没有波澜的人生,有时候,就代表远离了危机和危险,是安全的、是幸福的。
只是,程一渝的这个愿望,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没能实现。
他是不被期待诞生的小孩,母亲怨他、父亲无视他。
程一渝不喜欢自己的家。
因为他的家,是压抑的、充斥着谩骂、暴力的。
后来,母亲因为忍受不住父亲的家暴,跑了。
母亲逃跑的时候,没有带上他。
父亲成为了邻里的笑话。
——当然,父亲只是法律赋予他的身份,在心底里,程一渝并不愿意承认程海天的父亲身份。
程海天。
自他学会识字后,程一渝就这样开始在心底里这样直呼对方的名字了。
说起来,男人的名字里有海有天,但观其本性,他却活得不似海宽广,不似天广阔。
程海天的心眼并不大,很容易动怒,一怒,他就容易将怒诉诸于暴力。
这名字,取错了。
程小心眼,程暴力狂,程欺软怕硬。
故而,在发现这个本质后,程一渝连程海天都不好好叫了,他给对方取了很多诨名。
母亲出逃后。
街坊邻里的闲言碎语,就成为了刺向程海天的刀。
作为丈夫,程海天无疑是失败的;
可作为一个男人,程海天同样是被人看不起的。
程海天无能,没本事,废物,醉鬼,只会家暴。
这是邻里对他的评价。
程海天对外界的评价不满,因为那些言语的刀子,一句句,就像一把把刀,剌在了他脆弱的神经上。
可是,程海天无法改变现有的一切,遇上较为强硬的家伙,他甚至都没有跟外人对骂的勇气。
以往,程海天会把怒火施加在母亲和程一渝身上,但现在,他挥起自己的拳头,全数施打在了程一渝身上。
有段时间,程一渝逃无可逃、躲无可躲,只能任那些棍子、拳头、飞踹落在自己的身上,一次次、一回回。
裴执予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为了能有钱买烟、能有钱喝酒,程海天会去附近的工地做工,趁着他去做零工的功夫,程一渝逃了。
从熟悉的破败小街逃出后,程一渝面对的,是一个很宽广、很忙碌的世界。
世界很大,他却没法拥有一个容身之所。
程一渝感到空荡、感到害怕。
可他不想回家,一点都不想。
而且,私心里,他并不认为那是他的家。
或许,他可以开始流浪。
流浪着流浪着,程一渝就流浪到了一条河附近。
有瞬间,程一渝觉得,那波光粼粼的河面在召唤他,召唤他淌过那条不知深浅的河。
而他,明显抵不住那条河的召唤。
一步、两步,他往前走着。
还剩下两步的时候,有人抓住了他,“等一下。”
回头。
程一渝和裴执予见了他们彼此的第一面。
说实话,程一渝见到裴执予的第一眼,就觉得自己见到了同类。
因为,他在裴执予的身上,也看到了深浅不一的伤痕。
知晓了程一渝的遭遇,裴执予沉默了很久,最后问道:“要不然,我带你回家?”
说这话时,裴执予的语气也是不确定的,是带着苦恼和害怕的,“……但我们得悄悄的,否则我爸妈发现了,会有点难办……”
于是,裴执予将程一渝藏在了他自己的房间里。
那是程一渝第一次从同龄人身上感受到了善意。
或许是出于害怕,裴执予并没有向他家里的父母或是佣人告知程一渝的存在。
因为——
“他们肯定不会同意的……所以我们得悄悄的……”
本着“悄悄的”行为原则,裴执予每天都会给程一渝留吃的、留喝的,他将自己埋在衣柜深处的衣服翻找出来,递给了程一渝,让程一渝换下那穿得脏烂的衣服。
裴执予还将自己舒软的另一半床,分给了程一渝。
有时候,若是碰上裴执予的父母在家或是裴家有外人在,程一渝就去外边随意逛逛,晚上再通过裴执予给他留的小门溜进来。
裴执予是有钱人家的小孩。
和程一渝相较,裴执予算是幸运的,他有一个很大的家,家里有院子,有草坪,他们家里甚至还有佣人,煮饭阿姨每天都会照顾裴执予的起居。
可是,他跟程一渝一样,也是不幸的,程一渝时常也能在裴执予的身上看到伤痕,各种各样的伤痕。
据说,那些伤痕是裴执予父母对他的惩罚,因为裴执予在学习和各种功课上不够努力和上进。
但程一渝觉得,裴执予已经比普通的同龄人聪明了。
至少,要比他聪明。
哪怕后来他住在裴执予房间的事情被发现了,程一渝还是觉得,裴执予就是自己的英雄。
因为裴执予保护了自己,所以程一渝也想保护裴执予。
所以,在裴执予父母质问他俩究竟是什么情况时,程一渝将所有的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说裴执予是被他逼的,他是不良少年。
但英雄就是英雄。
裴执予最后没答应让程一渝背锅。
“一人做事一人担。”他说,“和程一渝没关系。”
裴执予的父母自然是怒不可遏。
可因为程一渝很快就被赶出了裴家,他并不确切地知道裴执予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后来他偷溜进裴执予家的难度增大了,也很难再见到裴执予。
再见面,已经是两周后了。
在那条他们初次见面的河畔。
程一渝再见到裴执予时,裴执予藏在衣服下的伤痕增多了。
程一渝身上的,亦然。
两个可怜人。程一渝想到。
“还能再看到你,真好。”裴执予说。
程一渝笑笑,“我也是,能看到你,真好。”
夕阳下,那条河的河面依旧波光粼粼,就像他们初见的那般。
他们并肩在河畔坐着,起初并没怎么说话。
好久之后,裴执予才说:“……他们,准备再要一个孩子了。”
程一渝盯着河面,粼粼波光映得他眼睛有点儿疼,疼得都快要流泪了。
好半会儿,他才说,“……要不然,你别给他们当小孩了,你当我弟弟吧。从今天起,我们都是孤儿。”
裴执予默然了很久,答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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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海天,在某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因为喝醉了酒,摔了一跤,摔死了。
经过警察鉴定,确定为意外死。
程海天的死亡,让程一渝见到了阔别已久的母亲。
母亲的状态,较之以往,看上去好了不少。
但她看向程一渝的目光,依旧是怨的、是恨的,甚至还有可惜。
而母亲眼中的这种可惜,并非程一渝的误读,因为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的场合,母亲不止一次地吼过,“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没跟着他一起去死?”“你为什么还要活着?!”
母亲也不止一次,将手掐在程一渝的脖颈,试图杀了他。
程一渝知晓母亲的痛苦。
毕竟,他的诞生,原本就是错误。
母亲不爱他,他知晓,他理解,甚至共情。
或许,离开就是最好的吧。
对他自己、对母亲来说,都是最好的。
所以,程一渝没有再挣扎了。
即将坠入黑暗时,程一渝想到了裴执予。
他的同类,他的英雄。
以及,他开玩笑似对裴执予说过的那句话。
【……你当我弟弟吧。】
【从今天起,我们都是孤儿。】
忽然间,程一渝就不舍得死了。
但母亲已然失了理智,她红着眼,使劲地掐着程一渝。
也是碰巧,裴执予来敲了门。
在那天的对话结束后,程一渝和裴执予会规律地在河畔见面,他们不一定会讲话,但就是沉默地陪伴着。
今天正是他们正常要见面的日子,可能是因为在河畔那边迟迟没见到程一渝,裴执予心生担忧,所以才按照程一渝给的地址,来了这边破旧的旧城区。
……
母亲疯了。
故而,她不再拥有程一渝的监护权。
于是,程一渝被当地的一家孤儿院接收了。
可或许是程一渝的性格太不讨喜,他在孤儿院的遭遇并不算多好,朋友亦不多。
在程一渝到达孤儿院的第二个月,他被领养了。
领养人,是裴执予家的园丁。
园丁之前都没怎么见过程一渝,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领养他?
程一渝想不通。
园丁正式领养程一渝后,程一渝总算是过上了一个普通儿童或许应该有的生活,他开始能够正常去上学了,饿了,也能吃饱饭,每天也不需要担忧自己会否被揍。
只是有一点,他没能在河畔看到裴执予了。
花了好些功夫,程一渝才知道,园丁是受裴执予父母委托,才领养自己的。
而裴执予的父母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完全是因为,裴执予拜托了他们,并为此牺牲了什么。
至于裴执予牺牲了什么,显而易见,是他们的相见自由。
程一渝在裴家的长辈眼里,大概就是什么老鼠屎般的东西吧,他们不愿意裴执予和程一渝有所往来。
就在程一渝以为自己和裴执予的关系会就此疏远时。
在某个他和裴执予应该在河畔见面的日子,园丁给他捎来了一封信。
信上写着,程一渝收。
裴执予的信。
在信上,裴执予写:
【程一渝,你最近过得好么?
我是裴执予。
据说,你已经开始上学了,能跟得上进度么?
最近爸妈管得很严,我没办法定时去看你,也不能通过手机或电话的方式联系你,真的很抱歉。
可能,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在这期间,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就写信吧。
方叔会转交给我的。】
裴执予口中的方叔,就是领养程一渝的园丁,他叫方肃荣。
虽然被方肃荣领养了,但程一渝并不习惯以“父亲”、“爸爸”称呼对方,所以跟裴执予一般,他称呼方肃荣,也是称之为“方叔”,偶尔会唤其为“荣叔”。
程一渝开始给裴执予写信了。
程一渝上学晚,此前并没怎么好好练过写字。
故而落笔时,他的字总是写得歪歪扭扭,跟裴执予的相较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因为程一渝在信上抱怨过自己的字写得难看,裴执予再次拜托方叔转交信件时,还格外交给了方叔一份字帖,说是让程一渝对着字帖开始描。
上学、练字,给裴执予写信,很长的一段时间,程一渝的生活就是这样度过的。
后来,裴家次子诞生了。
众星捧月。
裴瑜越在裴家的地位,几乎可以这样形容。
而自从裴瑜越出生,裴家父母分给裴执予的注意力就更加有限了,简言之,裴执予彻底成为了裴家培养不起来的失败品。
裴瑜越的百日宴,裴家举办得很隆重。
那天,会去裴家给小孩子庆祝的人很多。
程一渝浑水摸鱼,也混进了那次宴会。
不过,他来参加那次宴会,并不是为了看出生了一百天的小宝宝,他只是很担忧裴执予。
毕竟,自从裴瑜越出生后,裴执予给程一渝写的信就越来越短了,而且,多数时候,他都是在询问程一渝过得怎么样,绝口不提他自己的心情。
程一渝是在花园里见到裴执予的,他坐在冷清的亭子里,月光落在他薄薄的肩膀上。
许久未曾见面,裴执予长高了,气质也变了。
他变得愈发难以靠近。
但一看到程一渝,裴执予的嘴角便微微舒展,轻轻笑了。
这是个很好看的笑,笑得程一渝都有些心悸,可是,莫名地,程一渝觉得裴执予笑得很悲伤。
“程一渝,我们好久没见了。”裴执予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示意程一渝坐下,“你长高了。”
程一渝挨着裴执予坐下,“你不也是。”
裴执予侧眸看着程一渝,眼里是打量。
他的眸光像是渗进了月光,莹亮又温柔,“程一渝,今天能见到你,真好。”
程一渝跟着扬了扬嘴角,“裴执予,见到你,我也感到高兴啊。”
久违见面的一个夜晚,程一渝和裴执予并没有聊很多,一如从前,他们只是默契地坐在、彼此陪伴着。
只是在他们即将分别时,程一渝抓了抓裴执予的手,说了句,“裴执予,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程一渝不喜欢裴执予眼里偶尔能被窥见的悲伤。
他希望,跟自己待在一起时,裴执予会是开心的。
他想尽力让裴执予开心。
裴执予侧眸看着程一渝。
裴执予的眼神,很深,如同审视,又如同确认。
他看了程一渝很久。
最后,裴执予反手使劲抓住了程一渝的手,“嗯。”
裴执予使的劲很大,大到都让程一渝感到疼了。
但是,程一渝觉得这种疼刚好。
因为,这确切地提醒他,他现在就陪在裴执予的身边,裴执予需要他。
或许是因为裴执予在很多关键时刻,都充当了程一渝世界里的英雄角色,所以,从不希望自己成为英雄的程一渝,第一次有了英雄梦。
他想要成为裴执予世界里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