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二年(179年)三月,安阳县的冻土刚裂开细缝,蔡琰裹紧母亲缝补数次的羊皮袄,趴在牛车草垛上数野雁。远处阴山轮廓如铁,近处戍卒的亭障高高耸立,混着羊粪味的风灌进她的袖口。
“阿琰,接住!”从叔父蔡谷从马背跃下,抛来一包热腾腾的物事。解开粗麻布,竟是烤得焦香的大油饼,饼里还夹着香喷喷的羊肉——这是蔡谷用松烟墨丸与燧长换的。
蔡谷除去照顾老父,日常就是在外骑马交游,屯垦军营,塞外牧场,汉人匈奴人,认了一帮兄弟,来去如风,身上总有一股抹不去的腥膻味,阿琰觉得他变得越来越像个游侠了。
“你能带我骑大马吗?”阿琰一路见众人骑马赶路,就生出了骑马的心思,来到五原郡后,见到胡人小孩子驱马奔驰,叔父日日几乎黏在马上,骑马的念头就越发强烈了。
虽然小,她也深知这个家中只有蔡谷叔父可能会满足她的请求。
蔡谷看着这个身穿羊皮袄,满手羊油的小女娃,以前那个养在深闺的小灵童乖淑女,经过这一路走来,性子似乎开阔了不少,胆子也变大了些,已经淘气到想要骑马了,又想到长孙阿睦要是在这儿的话,定是也少不了要嚷嚷骑马的事情。
蔡谷双手撑住阿琰腋下,一把把她举到马鞍旁,说到:“双手抓紧马鞍,双腿夹紧马身,不要乱动。”
阿琰双脚离地突然没了了支撑,人高高悬在马上,顿觉十分不稳当,一种会要摔跤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她,小小的心脏跳得快要出腔子来,突然,马向前走动起来,阿琰身子一晃,小脸煞白,急忙呼道:“好了好了,可以了,快放我下来。”
蔡谷笑着把阿琰抱下来,阿琰双脚落了地,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蔡家叔侄的大名,渐渐在这个不毛之地的儒生士族内传播。不时有儒生官吏前来请教学问,求赐墨宝。
灶上墙边,挂的肉干越来越多,地下的酒坛也越排越长。
临戎长霍圉来访那日,蔡质正在咳血。霍圉命随从摆上食物:一壶温酒,两条烤羊腿。霍家是五原郡世家大族,族内不少人在朝廷任官,霍圉的儿子就是名太学生,十分仰慕蔡邕的才学。
儿子在来信中反复提及熹平石经碑林初立时的盛况,每日来碑林观瞻摹写的人数之多,车辆上千,把附近的道路堵塞得水泄不通。(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余两(辆),填塞街陌)
石碑前,学子们或高声诵读,或伏案抄写,书声琅琅回荡在碑林之间。除了学生,士人、官宦、平民、外族,各色人等都都争相前来观摩、学习、抄录、临拓,石经碑林成了东都洛阳最热闹的所在,石经上的文字成为最受推崇的书法典范。
霍圉拿出一卷细绢,恳请蔡先生能留下墨宝。
蔡邕酒酣耳热之际,回想起东观时的辉煌岁月恍如隔世,苦笑着命蔡琰取来兔毫笔与三熊足石砚。
“君欲求何句?”
“《小雅·鹤鸣》!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它山之石,可以为错。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蔡邕的八分书,蚕头雁尾,用笔方圆兼备,刚柔相济,端美雄健,雍容典雅,骨气洞达,爽爽如有神力。
临戎长深为感动,反复赞叹欣赏后,仔细卷好绢帛,让随从收好,屏退众人。室内只余蔡质蔡邕叔侄二人。
霍圉低声说道,听安阳县长说起,朝中有人欲令他密谋毒害两位,安阳县长并不想背负这样的骂名,何况皇帝陛下年年大赦天下,说不定很快先生就能官复原职,暂时,两位先生还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是总归越早获得赦免越稳妥。
此话一出,两人俱是一惊,想到途中的刺客,酷吏阳球果然心狠手辣,自己一家人已经被流放到边陲荒漠还不肯罢手,屡屡加害,定要取己性命。
霍圉从袖中掏出银针和甘草,叮嘱两位,不要吃外面的食物,吃之前用银针试毒,甘草煮水能补气润肺、止咳化痰、解毒止痛。
几个月相处下来,临戎长霍圉成了蔡家安阳县最可信赖的朋友。
外敌一直在附近骚扰,匈奴攻打盐池县,鮮卑进犯雲中、五原,与地方割据势力互相勾结,不是一时的忧患,而是长远的劲敌,亭燧上的烽火就不曾断过,可是郡县却无法有效防御,便民戍卒日日命悬一线。
俩叔侄就在这内忧外患日日煎熬之下,埋头著述。
蔡邕原本想刑期结束之后通过县令献上他增补完善的汉书十志,但是迫于形势危急只能匆忙完稿,通过临戎长霍圉上呈,在“上汉书十志疏”中,蔡邕痛陈被贬之后的境况,以及献书的始末原因。主上阅后“爱其才高”,在第二年四月的大赦中赦免了他的罪责,令他们叔侄可以返回原籍。
一家人欢天喜地,如获新生,将剩余的肉干、酒水,分赠邻里戍卒。附近的士人官吏也纷纷过来道喜,临戎长霍圉光是饯行酒就请了三回。
两家人收拾行装,在初夏的杨柳风中,坐上马车,欢欢喜喜南下回家。蔡邕的头发胡须已经长长了不少,带上冠,已与往常无异了。
阿琰看到父母大人如此开心,想到很快就能见到阿睦了,心中亦是欢喜。反倒蔡谷,对于荒漠边陲,驰骋沙场,快意人生的生活生出了一丝留恋。
一行人经过五原郡治九原县时,驿卒送上金箔云纹的漆帖“蔡公,王太守在城东驿亭设宴饯行”。蔡邕眉头微皱——五原太守王智,正是权倾朝野的中常侍王甫胞弟。
蔡邕看过帖子,沉吟了一会儿,跳下马车,阿琰也跟着跳下马车,去牵父亲的手,“蔡邕抚摸着女儿的头,神色凝重地叮嘱道,“琰儿乖,你跟着叔父母亲在此地等阿翁,阿翁去去就回。”
接着蔡邕来到前面的马车中与蔡质蔡谷说了好一会儿,才带着待儿乘着驿站的轺车离开。
王智斜倚豹皮榻,金丝锦袍下露出半截胡裤,腰间玉质蹀躞带缠绕青绶悬挂着银印,身边已围坐了一圈官吏士人。
见蔡邕到来,众人纷纷起立行礼,蔡邕逐一作揖答谢,然后上前对王智行趋拜礼(小步快走至席前跪拜),王智并未起身回礼,只坐正了身子,指着身边的座塌让其入座。
丝质茵褥铺地,雕花的漆案上放置着银质杯盘。
侍从抬着整只烤羔羊与三斛葡萄酒,一轮轮给众人分肉,斟酒。酒是难得一见的葡萄美酒,肉是鲜嫩无比的羔羊肉。
但刚经过生死磨难,饥餐露宿,边患不宁,生民涂炭的蔡邕,这些奢华美食只能激起他对宦官集团更加的嫌恶与仇恨。
王智举杯向蔡邕道:“伯喈兄受苦了!今日定要痛饮三百杯!”
酒过三巡,王智忽然击筑而歌:"鹿鸣呦呦食野苹..."竟是《诗经·小雅》篇章。唱至"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时,他突然甩袖起舞,旋转着肥胖的身躯,镶玉革履重重踏在青砖上,目光灼灼地盯着蔡邕。
王智明知是他兄长泄露了蔡邕封事的内容,才导致蔡邕蔡质被诬陷入狱差点性命不保,却还要戏耍于他。
按照汉时宴礼,当主人起舞属客时,客人应顺邀起舞,以示回应。但是蔡邕看到王智醉醺醺,张狂得意的丑态,实在无法起身回应,只是垂目静坐如枯木。
众人一片愕然,盯着二人,不知这闹剧如何收场。
"啪!" 酒杯重重掷地,葡萄酒溅到蔡邕脸上。满座宾客骇然看见这位太守面如赤枣,指着蔡邕厉喝:"刑余之徒,安敢轻我!"
蔡邕霍然起身,拂袖走了出去。
他骑上驿马,飞驰回官道。蔡谷早早在路边翘首企望。只见蔡邕行色匆匆进了蔡质的轺车,仆从扬起马鞭,马车飞奔着出了九原县。
叔侄俩在车内好一番商量,如今宦官势大,上次不过检举程璜,就惹来他的两个女婿阳球和刘郃的无端陷害,害得二人差点儿丧命,家产被抄,家人流放边地。如今这次惹了权倾朝野的王甫的胞弟,未来会怎样,只怕凶多吉少。
陈留故郡回去只怕是自投罗网,王甫父兄子弟为卿、校、牧、守、令、长者布满天下,所在贪暴。
叔侄俩商议多时,决定先去蔡质的妻族泰山羊氏避祸一段时间,然后从舅父袁滂,好友杨赐等人处打听清楚王甫及其党羽的动向,再做定夺。
公元179年,蔡邕远离朝堂,流放边地,奔波在五原郡到泰山郡(位于今山东省境内,属于兖州刺史部,是西汉至南北朝时期的重要行政区划,郡治奉高县(今山东泰安范镇)),西安阳县到东平阳县之间的时候,朝堂之上,他的政敌们也正在进行惊心动魄你死我活的争斗。
汉主上时期,东汉三公(太尉、司徒、司空)实际权力被尚书台架空,宦官通过操控皇帝频繁任免三公以巩固权力,后期卖官鬻爵更加速了这一趋势,甚至出现“旬月间三公更替”的极端情况。皇帝常以“灾异问责”为由罢免三公。
三月,蔡邕的舅父袁滂因为春天的大疫免了司徒,由大鸿胪刘郃接任,刘颌(太监程璜的女婿)是不是按照明码标价交足了钱,还是打了折扣就不得而知了,只是……
洛阳城的夏夜闷热如蒸笼。尚书令阳球独坐院中,手中密报被汗水浸透——沛国相王吉又将十二具残尸挂在车上游街,腐肉引来成群的绿头蝇,沿路百姓掩鼻奔逃。阳球一拳砸在石案上:“若我为司隶,岂容此等豺狼横行!”
不久,阳球果然调任司隶校尉。
彼时中常侍王甫、曹节权倾朝野。连功名显赫的太尉段颎也阿附于他。
王甫养子王吉主政沛国五年,以铁索串连白骨威慑百姓;其门生更在长安强占官银七千万钱。京兆尹杨彪(杨赐之子)深夜叩开阳球府门,奉上血泪斑斑的诉状:“此贼连赈灾钱粮都敢吞,请司隶为苍生做主!”
一日,乘王甫在家休沐,太尉段颎因日食的缘故,自我弹劾,在家宅等候处分。阳球入宫谢恩,顺便向皇帝刘宏报告王甫、段颎以及中常侍淳于登、袁赦、封等累累恶行,要求捉拿审理。刘宏听到如此耸人听闻的事情,大为恼火,同意了他的请求。
洛阳狱内火把摇曳。阳球亲自主持,苦刑拷打,五毒全部用上(五毒:鞭打、棍打、火烧、绳捆、悬吊)。王甫被铁链吊在刑架上,昔日华服已成血布。
王萌也曾当过在司隶任职,向阳球哀求说:“我们父子犯法,当然应该一死。只求你念及我们前后同官,宽恕我老爹,教他少受点苦!”
阳球咆哮说:“你是什么东西,一身罪恶,万死不足以赎罪,还想跟我套交情!”
王萌嘶吼:“从前,你巴结我们父子,像一个奴才,奴才竟然反叛主子!今天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你会自己受到报应。”
阳球命用泥土塞住王萌嘴巴,鞭棍齐下,王甫父子全被活活打死。段颎闻讯也自杀了。
阳球把王甫的尸体,寸寸剁开,堆在夏城门(洛阳城北面西头第一门),贴出告示:“这就是贼臣王甫!”。王甫家产全部没收,家属放逐比景(越南筝河口)。
阳球既顺利诛杀王甫,打算依照次序,检举曹节等,权贵之家听到消息,如雷轰顶,几乎不敢呼吸。曹节等连休假日都不敢出宫回家。
正好,顺帝刘保的虞贵人(刘炳的娘亲)逝世安葬,文武百官送葬回城,经过夏城门,曹节看到已被剁碎了的王甫尸体,堆在路边,禁不住流泪说:“我们可以自相残杀,却不能教狗来舔我们的血啊!(我曹可自相食,何宜使犬舐其汁乎!)”号令其他宦官一起进宫面圣。
宦官们一齐跪在皇帝面前,曹节添油加醋,描述了王甫的惨状,建言道:“阳球本是一个暴官酷吏,前任三府曾经提出弹劾,把他免职。只因他在九江郡长任内,有剿匪那件微不足道的功劳,才再命他当官。犯过罪的人,往往轻举妄动,不应该教他担任司隶校尉,纵容他横行霸道。”
王甫在刘宏身边多年,听到王甫的遭遇,刘宏心生不忍,于是同意把阳球调任卫尉。这时,阳球正在巡视皇家坟墓;曹节命宫廷秘书署(尚书)宣布这项人事命令,诏书紧急,要求立即移交,不准有一分钟延迟。阳球惊惶失措,面见刘宏陈述:“我并没有清高的品行,但却蒙恩把我当做飞鹰和走狗。前些时虽然诛杀王甫、段颎,不过是几个狐狸小丑,不足以满足天下人的愿望。请求准许我再干一个月,一定会使豺狼鸱枭,为它们的罪行付出代价。”说罢,叩头流血。
宦官们唯恐刘宏改变主意,在殿上吆喝他:“卫尉,你想反抗圣旨呀抗旨不尊吗!”一连吆喝了两三次,阳球只好退下,接受新职。被剥夺了监察百官、维护京畿治安的实权。(东汉时期,司隶校尉常由皇帝亲信或重臣担任,地位仅次于九卿。卫尉虽然位列九卿之一,地位较高,但职权范围局限于宫廷内部,负责宫门警卫与宫廷安全,缺乏对外监察与司法权。司隶校尉的监察与治安职能使其实际权力远超卫尉,尤其在东汉末年,司隶校尉常参与朝政决策,而卫尉仅为宫廷安保官员)
曹节、朱瑀等的权势再度抬头。曹节更兼任尚书令。
司徒刘郃坐在府邸的书房内,手中握着一卷竹简,眉头紧锁。他的兄长刘侍中因与窦武同谋诛杀宦官,反被曹节等人所害,至今尸骨未寒。窗外秋风萧瑟,仿佛在诉说着朝廷的黑暗与**。
这时,永乐少府陈球悄然来访。他神情凝重,低声对刘郃说道:“公出自宗室,位列三公,天下人皆仰望于您。如今曹节等宦官专权,祸乱朝纲,公兄亦死于其手。若不除之,社稷危矣!"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可表奏卫尉阳球为司隶校尉,借其手收捕曹节等人。如此,政出圣主,天下太平,指日可待!”
刘郃听罢,面露难色:"宦官耳目众多,恐事未成,先受其祸。"陈球正欲再劝,尚书刘纳推门而入,厉声道:“身为国栋梁,倾危不持,焉用彼相邪!”刘郃沉思良久,终于点头应允。
阳球得知此事,欣然应允。他早已对宦官专权深恶痛绝,立即着手准备。然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阳球的小妾程氏中常侍程璜之女,得知丈夫的谋划,惶恐不安,连夜赶回娘家,将此事告知程璜。
程璜大惊失色,更糟糕的是,似乎曹节对此事也有耳闻。曹节冷笑道:“这帮人竟敢谋害我等,真是自寻死路!"他命人重金贿赂程璜,并威胁道:"若此事泄露,汝全家性命不保!”程璜在威逼利诱下,只得将阳球等人的密谋和盘托出。
洛阳城寒风凛冽。汉主上在崇德殿召集群臣议事。突然,曹节出列,高声奏道:“陛下,司徒刘郃、尚书刘纳、永乐少府陈球、卫尉阳球等人交通书疏,谋议不轨,意图颠覆朝纲!”说罢,将程璜提供的证据呈上。
汉主上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大胆逆臣,竟敢谋反!”当即下令将四人下狱。刘郃等人百口莫辩,被押入诏狱,严刑拷打。十月初十,四人皆死在狱中。
等到阳球已死的消息传到蔡邕一家,已过去两个月了,这算是个好消息,至少可以不用提防阳球一党的追杀了,同时到来的还有坏消息,目前王甫势大,王智心藏怨恨,向朝廷密告蔡邕在囚禁流放期间满腹怨恨,毁谤并讥刺朝廷,官内的宠臣也憎恶蔡邕,看来陈留终究还是回不去了。
赵五娘得知阳球的死讯,瞬间眉花眼笑,阿琰好奇地问,为什么,赵五娘说,“恶人死了。”阿琰又问,阿翁为什么叹气,蔡邕说到,“他虽然矫枉过正,心狠手辣,但如今他们一去,还有谁能站出来惩治阉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