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禾已经出了丧期,她的君姑李氏心善,一直想给她再许配一户人家,不想她像自己一般,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别人家里为奴为婢一辈子。
李氏自己心里也有了一个人,就是赔蔡邕去寻人的健仆蔡亮(35岁),可惜人家已经有了妻儿老小,且比李氏年轻。李氏只图有个念想,多少能填补一些儿夫亡子死后被掏空的内心,能不时见着,偶尔说上两句话也算是个安慰。
李氏为阿禾相中的是蔡亮的长子蔡勇,比阿禾年长一岁,正是娶妻的好时候。蛾贼之乱,死了不少年轻后生,稍微长得周正些的未婚男子,都有不少姑娘家里惦记,蔡亮虽然是仆役,但并不干农活,主要负责家宅和田庄的安全,最近还被提拔为家将,手下管理着两什家兵,并赐了一座偏院居住。
自己的媳妇阿禾虽然婚娶过,但是家主掌上明珠的贴身侍女,配一个仆役的儿子也算相当,若阿琰小娘子肯说动家主开一句金口,就像皇帝指婚一样,事情更是板上钉钉。
一个春和日渐暖的上午,院中的桃花开得灿烂而热烈,引得几只蜜蜂,嗡嗡嘤嘤绕枝飞舞,在一朵又一朵的花芯进进出出,吸食花蜜采集花粉,好不忙碌热闹。
蔡琰刚吃完朝食,来园中花下,散步消食,见阿禾的君姑,穿着短襦大裆裤外穿一件麻布罩衣,在角门处探头探脑,不由心生感概,想起第一次见她时还有些当家娘子的样子,现如今已经沦落到与家中一般仆妇无异了。
阿禾急忙过去,两人说了一通后向蔡琰这边走来。
在蔡琰这个十二岁的孩子面前,李氏低头垂目、含胸躬身,认认真真行了个揖礼,弄得蔡琰怪好奇地看着她。
李氏不自在地笑了笑,说道,“小娘子莫怪老婢说话冒失,老婢既是阿禾的君姑,免不了要为她长远做个打算,如今她年已十六,再耽搁几年,恐怕一辈就只能像我一样做个老寡妇了。老婢见蔡勇家的大郎与阿禾颇为相配,想烦请小娘子向老爷说和说和,小娘子素来善待我家阿禾,老爷又是最疼小娘子的人,只要老爷点头,这事情就成了,小娘子就是我们母女一辈子的大恩人。”
蔡琰原本正一边赏花一边顺嘴吟诵诗经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从来只能感受到前半段描摹的桃花之华美灿烂,碰上李氏来说婚嫁之事,才陡然明了这诗写的其实并不是春景,而是以桃花起兴,反复赞颂新娘之美、之德、之福,称扬新婚少女外华内德,福泽家族。
蔡琰此时还处于情窦将开未开之时,好奇问道,阿禾,你是结过婚的人,结婚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见过蔡勇吗?他长得如何?性情如何?你是否知晓?
阿禾一脸疑惑地摇摇头。自己十三岁被阿父嫁到了李家,不到一年阿郎外出戍边没了,如今跟着君姑来到蔡家为婢,君姑又想将自己许配给蔡家的仆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婚娶之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跟自己心意有什么相干,小娘子为什么要这么问。
明日我带你去相看相看,若是个长得歪瓜裂枣的泼皮无赖可不行。
李氏见蔡琰没有拒绝,忙打包票说道,在蔡家一众仆役里,蔡勇可是最拔尖的那一个,老婢早已相看过了,错不了。
说得蔡琰和阿禾两个少女更是想要一睹这个少年仆从的风采了。
桃花盛开时节,气候转暖、雨水渐丰,田庄中的农事活动已进入全年最繁忙的阶段。蔡琰阿禾坐在轺车中,蔡家田庄庄头李忠带着两名家兵跟在轺车旁,全程陪护,耐心应答。
新建的坞堡刚出地面,因为修宫钱一交,短了银钱,只能停工。新组建的家兵,是从仆从中选拔的年轻后生,此时正在修沟渎翻田地。
麦田新绿如潮,农人在田间锄草松土,浇灌“返青水”,身影起起伏伏在青翠绿浪之间;
桃林疏花妇人攀梯摘花,粉云般的落英拂过渠水;
春蚕要待谷雨前后孵化,此时正在用石灰水消毒,清扫蚕室,修剪桑树老枝。
一些旱地在抢墒播种粟(小米)、黍(黄米)、大豆;
还有一些休耕土地任其长草撂荒。
没看到春蚕,赵忠领蔡琰去了牛羊猪圈,抚摸了新生的小牛,被一只狂吠不止的傻狗紧紧跟了好远。
最后来到田舍之中,见一些妇女捻麻线、纺葛布,一些妇女拆棉袍,弹絮衣(丝绵袍为贵族专属,平民多用麻絮)
蔡琰在内院东厢房坐定,李忠垂手站立一旁,命仆妇送上朝食。一大碗麦粥(主羹)(取新收冬麦舂去麸皮,文火熬成乳糜状,撒桃花瓣增香),一碗韭菜卵羹(初春头茬韭菜切末,混入庄园鸡卵蒸制,点琥珀色豉汁),一盘荠菜脍鲤(田渠新捕鲤鱼薄切作脍,垫焯水荠菜,浇梅浆去腥),一盘炙雉(桃林猎得的稚鸡,抹野蜂蜜炙烤,皮脆肉嫩),一碗桃胶蜜浆(桃树采收的琥珀色桃胶,与岩蜜、甘泉同煮,凝如冻玉)。
吃罢,蔡琰问李忠,家将蔡亮的长子蔡勇是不是在田庄。这倒真是问对了人,自从蔡亮升任家将之后,长子蔡勇就跟着李忠学习管理田庄,此时正在账房内。
蔡琰让赵忠叫来蔡勇,竟然是一位剑眉星目,唇红齿白,身材颀长的美男子,普通的麻衣让他穿得风姿卓然,蔡琰第一次见到如此俊美的男子,或者以往虽然见过但未曾留意。
蔡勇颇为知礼,入室之后一个深揖,不敢抬头直视主家小娘子。蔡琰扭头望向身后的阿禾,不知为何,阿禾已经羞得耳朵都红了。
蔡琰像个小大人般,认真询问了蔡勇家中的情况,又问他读过什么书,有没有学会记账,会不会骑马。最后吩咐他挑选十枝将开未开,摇曳有风致的桃枝,送到府上阿禾手中。
临走之时,家老李忠热情相约蔡琰降尊观礼即将举行的春社。“到时候杀猪宰羊,酬谢社神,祈求丰收,大家聚饮分胙,别提有多热闹了,主家小娘子一定不能错过。”
既然接受了人家的请托,就该终人之事。在蔡琰看来,什么话都可以同阿翁说,再妙想天开的事情,阿翁都能坦然相对,还能由此及彼,引经据典让人长上好些见识。但是阿母却不同,阿母那里有太多规矩,一切不合礼法的,都会惹怒阿母,甚至吃上一顿数落。
蔡琰再次确认阿禾的心意后去书房向阿翁说明此事的前因后果。蔡邕很好奇小女儿竟会操心这样的事情,不想拂她心意,答应让管事家老去跟蔡亮商议。
话头接着转到蔡琰身上,蔡邕试探着问道,不知阿琰心中,未来郎君当如何?
蔡琰也不觉羞涩,一脸傲娇道,比不上班仲升,至少也得是班孟坚吧。
蔡邕听完哈哈大笑起来,吾儿是才女爱英雄啊。
蔡琰尚不懂什么男女之爱,自小史书看多了,眼中心上尽是些熠熠闪光的英雄豪杰。
蔡邕一拍书案,我一直在琢磨吾儿的字该如何取,现在有主意了。
蔡琰道,我自己也有主意,要不阿翁和我分头悄悄写下来,比比谁的好。
俩父女各自写了,凑拢展开,竟然是同一个字。
蔡勇的桃枝送过来,长长短短的,让阿琰有一点点失望。
夏日两名僧人造访蔡邕,在圉县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近十年未见,安世高这位已过花甲之年的安息国王子,已经老态毕现,蓝眼睛中起了一层灰雾,高大的身躯也佝偻了,不过精神头一点没减,磨破的衣袖随着他滔滔不绝的话语,一直挥来挥去。
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中年男子,临淮(今江苏徐州)人严佛调,此君在洛阳时常与胡僧、胡商来往,通胡语,精佛学。
与活跃于洛阳的安息国(今伊朗)在家居士(优婆塞)安玄相交,“安玄口述梵文,严佛调笔受汉文”,共同翻译了《法镜经》等经典。
东汉限汉不禁胡,允许西域僧人在中原立寺、译经、传教,严格禁止汉人出家为僧。严佛调因戒律未备仅“形同沙门”,未受比丘大戒,但事实上可以算是的中国的首位本土僧人。
此次避祸中原,陪同老僧人安世高往江南弘法,并了却前世因果。
安世高前世为安息国修行僧人,拥有宿命通,知晓自己过去世曾误杀他人,业债未偿。他预见到债主转生在中国洛阳,于是主动远赴中土来弘法也是来偿命。
老僧人自叙,在他南下江西,途经郏亭湖时,湖神庙神显灵求助,自述为安世高前世同学,因“布施积福却嗔心未除”,死后沦为庙神(蟒身),辖千里水域。今将命终,恐尸腐污染湖水,求安世高建塔超度。
安世高以梵语诵经,取庙神所赠财物建南昌“东寺”,大蟒现形泪如雨下,当夜庙神化少年谢恩,脱蟒身升天。
一旁的蔡琰听得目瞪口呆,想起传言“其人深目如鹰,能通鸟兽之言。”,心下感叹,果真神人也。
蔡邕在洛阳期间多次去白马寺听僧人传经布道,探讨经义,与安吉高私交甚深。
蔡邕一直觉得般若学“性空”思想与黄老“贵无”颇为契合。且对安世高的“三世因果”、“六道轮回”之说颇为好奇。
蔡邕问道,“大师言前世杀业,今生偿命。”蔡邕指尖叩着案上《春秋》,“然陈恒弑君,子孙享齐祚二百载,此非天道无稽?”
安世高取陶壶浇灌窗台枯兰:“公看此花——根腐三秋,今春方显败相。业报如潜流,非俗眼可测。”清水渗入干裂的陶土,竟有嫩芽挣出焦叶。“因果交叠,形势反复,然恶业根脉终将在轮回中腐烂,唯善种可生青莲。”
蔡邕又问道:“蛾贼祸起,百姓荼毒,可苍生何辜,受此业报?”
说到黎民,老僧人的慷慨激昂不见了,低头叹了口气, “黄巾之乱,城乡崩坏,老僧一路行来,见饿殍争食观音土,流民卖儿鬻女,真是惨不忍睹。”
“业网如织:共业为洪炉,别业为薪炭。今之乱世,乃汉室几十年共业所感:上乱政如播蒺藜(贪业),豪强圈地若竭泽(嗔业),百姓苟且共沉沦(痴业),三毒炽盛,则兵燹饥疫必临!”
“业报非罚,实为医刀。病者饮药之苦,愈其昔食毒之业;瞽者刺络之痛,疗其前世剜目之罪。”
“公修史如持明灯——笔落惊雷,可醒帝王痴梦;墨泼血泪,能唤黎庶善根。岂非人间最胜度厄法门?”
说完自顾自,转动佛珠,垂目诵起经文来。
众人纷纷陷入沉思。
蔡琰上前说,“妾见法师,袍服破旧,让家中仆妇给裁两身衣裳可好。”
老和尚微笑着打量着蔡琰,双手合十道“小娘子宅心仁厚,必结善缘得善终。”。
蔡邕上前施礼道,可否请老法师为小女观一观前世因今世果?
安世高摆摆手,天机不可泄露。见蔡邕面露忧惧,安抚他道,女公子有夫有子,寿终正寝,虽坎坷波折,终将得善报。
蔡邕听后眉头舒展,想在此乱世,阿琰能有夫有子相护相守,善终一生,的确已强过太多人了。
蔡琰心重,深深记住了坎坷波折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