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灵觉得,是有人爱她的,至少曾经是。
她不止一次听过别人说自己的父亲之前是如何疼爱自己,她自己也记得:那个时候父亲没在她面前喝过酒,那个时候父亲会让她蹲在旁边看他烧窑,那个时候家里哪怕是乱,她也会帮父亲一起收拾好让家里看着整整齐齐。
偶尔他们会去祭拜母亲。有次她调皮站在母亲的墓碑上向父亲招手,父亲就神色大变地把她抱下来,什么话也没有说就牵她回家,连允许她偷吃一点祭品的承诺都没有再提过。她看到和平常完全不一样的父亲也没有了提祭品的心思,只是一直安静地陪父亲坐着,有点担心地拉着父亲的衣角。
只是从那一天开始,对温灵来说什么都变了。
“温灵,今天还是你上去,我在下面接好不好?”去到那片果林后,刘追月扭头向温灵说,“我今天穿着我娘给我的新衣服,我不想弄脏。”
“好。”温灵答应下来,她知道刘追月只是不想爬树而已,和衣服没有关系。
温灵放下竹篓爬到树上,摘下果子就尽可能对准刘追月举起的篓子里面扔。只要不打到刘追月,扔到地上也没关系,村子附近的果子都是绵软而有弹性,一般这样扔是扔不坏的。
刘追月举着篓子还跑来跑去找扔歪的果子,让温灵非常不好瞄准。温灵一边扔一边数,摘够数量就从树上下来帮刘追月一起捡果子。
捡完果子,温灵重新背上竹篓:“谢谢,我回家了。”
“诶?今天不用去找野菜吗?”刘追月也急忙背上自己的篓子,赶上去走在温灵身边。
“今天很晚了,而且野菜昨天还有剩下的,吃昨天的也够了。”温灵步履不停,顺便答复刘追月的问题。
她知道刘追月只是好奇和同情而已,等再过一段时间也就再不会缠在她身边了。她知道把她当成朋友的眼神是什么样的,她在那天前见过,那不是追月现在的眼神。
她也见过同情和可怜的眼神。当她去一个孩子的家找那个孩子玩时,那家人的父亲拦在门口,那家人的母亲在家里骂孩子的声音传到外面也是震耳欲聋。一段时间后那个孩子走出来,顶着眼泪和半边肿的脸对她说:
“抱歉,我娘不让我和你玩。”
他低着头,温灵没看到眼睛,那个孩子说完就被他的父亲拉进家门消失在温灵眼前。
“嗯。”温灵答应道。
温灵待了一会才有力气跑出去,跑出村子跑进一处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她没有问原因,她知道是为什么,她之前也听过,虽然都被父亲拦着不让她听见,但她还是知道。
她出生那天害死了母亲。
村里人把这看作是很严重的罪过,只是父亲一直不提。
当她三天后一身狼藉回到村子后又见到了那个孩子,那个孩子看见她的样子眼神就变成了她在那段时间还能看到的眼神——同情和怜悯。
她知道是因为那个孩子在原地放下一块烧饼就跑了。那块烧饼是她吃过的最热的东西,热到她完全忘记了烧饼的味道。
只是几天后,当那个孩子和其他孩子一样朝她扔出第一块石子,她就再也没有看到这样的眼神了。
所以刘追月也是一样,她很早就知道这位住在村外的女孩,虽然第一次对话追月说是想学爬树,但是几天后就放弃了,只是单纯缠着她而已,然后会在和她一起的时候说很多她很久都没有听过的话。
“啊,我突然想起来我和他们说好今天要去河边玩的!我怎么忘了?”刘追月一拍脑门,“抱歉我不能陪你回家了,我先走啦你注意安全!”
没事,反正也快到家了。温灵听到刘追月离开的声音也没有回头。太阳在西边随时都会落下,追月即使到河边也玩不了多久的,希望她带了灯吧,不然河边的夜路会很难走。
现在是家家升起炊烟的时候,乳白的水雾在夕阳的光下实在看不清,烧柴的黑烟倒是清清楚楚。再等一会儿,当炊烟笼罩整个村子的时候,在外面玩耍的孩子们也就能看到,也就知道该回家了。
只是温灵不一样,她要在这个时候烧起柴火做饭。自那天起,父亲再也没有在家里做过饭,也很少在家里吃饭,几乎每天都抱着一个酒坛子或者一身酒气。
不过最近村子里更流行用一个透明的瓶子装酒,那是一年前秦声给村子带来的材料,据说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玻璃”。父亲会时不时提着这些瓶子回来,在天亮的时候,那些瓶子在太阳光下总有别样的光彩。
今天父亲是醉着回来的,他手上是一个空的玻璃酒瓶。温灵听到声音只是看了一眼。直到一声吃痛的嘟囔,跌撞的脚步一瞬间逼近她突然整个人就被拎起,温灵僵硬地扭头过来,恶臭的鼻息直喷她的眼睛。
她尽可能地低头,看到了地上沾着血的脚印——那明显不是她的。
糟了,今天和追月出去得太急,没把昨天砸碎的酒瓶碎片清理干净。
“啪嗒”。
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温灵觉得左脚一凉。她突然意识到,那是刘追月给她穿上的草鞋,她没有像以前一样回到家之前就还给追月,而是一直穿在脚上,直到现在。
怎么今天会忘记?她甚至都感觉不到草鞋穿在脚上。是之前穿习惯了吗?
温灵没有办法再想下去,她不敢抬头,整个身子不可避免地颤抖,牙齿和嘴唇都紧紧绷住卡死所有的呜咽。
“你把这些碎片留在地上想刺死我,自己却偷钱买鞋子穿上?”父亲的声音很生气,是和平时不一样的生气。平时父亲生气时也就是打她和砸东西。
温灵忽然被向上一提整个人悬空,酒瓶砸碎在她背上让她朝一个方向飞去。温灵有点想吐但是吐不出来,她什么都来不及思考只知道尽可能地蜷成一团先护住脑袋。
今天那句话温灵听得出来,父亲是想让她死。
她狠狠地撞上放玻璃酒瓶的桌子后又摔在地上,桌上的瓶子大半都跌到了桌子下摔碎,除了几瓶是先倒在她身上再滚到地上。直到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全部散去,温灵才后知后觉地觉得疼,尤其是后背,她能感觉到有个玻璃瓶碾过了她冒血的伤口。
温灵勉强睁开眼睛看清楚眼前的场景,她和父亲中间隔着她刚刚正在做饭的灶台,火光映出了父亲所有的阴影,最大的阴影被投放在旁边的墙上。
她没有力气像平时一样,在父亲发大脾气拼命砸东西的时候跑到外面等到第二天再回来,她跌到地上的时候脚先碰到的地面,她只能撑起身子,脚却疼到完全站不起来,只能看着父亲拿着的那尖锐的半个玻璃瓶子在与柴火不同的方向上折射出不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