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下扬州”,江水天一色,扬州正三月。苏轼抵达扬州之际,正值三月时节,运河两侧花团锦簇。官船缓缓行驶在大运河的通济渠上,苏轼回想起自己一生宦海沉浮,从京城辗转至杭州,再从杭州到密州,徐州至湖州……如今又从颍州来到扬州。几十年来,他十次在淮水之间往返,十余次途经扬州。面对人生的起伏变迁,苏轼不禁感慨万千,于是挥毫写下《淮上早发》:“澹月倾云晓角哀,小风吹水碧鳞开。此生定向江湖老,默数淮中十往来。”
“星分牛斗,疆连淮海,扬州万井提封。花发路香,莺啼人起,珠帘十里东风。豪俊气如虹,曳照春金紫,飞盖相从。巷入垂杨,画桥南北翠烟中。”(秦观《望海潮·广陵怀古》)。“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北宋时期的扬州,作为东南水陆交通的枢纽,江淮地区的重镇,地位显赫。对于此次任命,苏轼在《谢上表》中表达了深切的感激之情:“伏念臣性资顽鄙,学问荒唐。荷先帝之误恩,擢置三馆;蒙陛下之过听,付以两州。”同时,他也在表中阐述了对扬州的深刻认识:“扬州为古今要冲,人物富盛,地大而远,素称难治。”
扬州与颍州相似,也曾是恩师欧阳修的履职之地。苏轼每次踏入扬州,尚未进城,便已诗意盎然,正如其诗云:“每到平山忆醉翁”。他在《西江月·平山堂》中写道:“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苏轼《西江月·平山堂》)。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从徐州调任湖州知州,途经扬州,参观平山堂,留下了这首流传千古的佳作。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写下这首诗不久,苏轼便卷入了乌台诗案,遭遇人生的重大挫折。乌台诗案成为苏轼人生的关键转折点,他从一位年轻有为、奋发进取的小官僚,逐渐蜕变为洞察社会、参透人生的智者,最终成为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文化巨擘。
元丰八年,历经黄州贬谪岁月四年多的苏轼,终于收到神宗皇帝亲手书写的诏令,被迁任汝州团练副使。苏轼再次乘船沿江东下,途径扬州时,因家人身患疾病,不得不在此停留一个月。经历了乌台诗案的惊魂和黄州四年的贬谪生涯,苏轼对官场早已心生畏惧,因而萌生了“买田阳羡吾将老,从初只为溪山好”的退隐之念。在扬州停留期间,苏轼频频向神宗皇帝上书,恳求圣恩,希望能获准辞官,前往常州居住。然而,朝廷高远,苏轼的奏章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无奈之下,苏轼只得携家带口继续前往汝州。直至行至南都,终于接到皇帝准许他定居常州的诏书。
卜居阳羡的梦想,一朝终于得以实现,苏轼心中涌起由衷的欣喜。然而,未满五十岁便退出政坛,这对怀有“奋厉当世之志”的苏轼而言,难免会感到些许遗憾与黯然。但无暇多虑,苏轼一家迅速收拾行囊,启程前往阳羡。于是,他沿运河南下,四月中旬第六次途经扬州。“无官一身轻”的苏轼,行至扬州时心情格外愉悦,便停船在此短暂停留,于扬州竹西寺连赋绝句三首。
其一:十年归梦寄西风,此去真为田舍翁。剩觅蜀冈新井水,要携乡味过江东。
其二:道人劝饮鸡苏水,童子能煎罂粟汤。暂借藤床与瓦枕,莫教辜负竹风凉。
其三:此生已觉都无事,今岁仍逢大有年。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
然而,苏轼在常州“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居生活尚未满月,朝廷突然下达诏令,命苏轼前往登州任职。苏轼不得不告别他那“酒醒门外三竿日,卧看溪南十亩田”的悠闲隐居生活,立刻启程奔赴登州。在前往登州的途中,苏轼再次途径扬州,特地前往石塔寺拜访了择老。临别之际,苏轼留下了诗作《将赴文登,过广陵,而择老移住石塔,相送竹西亭下,留诗为别》:“竹西失却上方老,石塔还逢惠照师。我亦化身东海去,姓名莫遣世人知。”
“尊酒何人怀李白,草堂遥指江东。珠帘十里卷香风,花开又花谢,离恨几千重。轻舸渡江连夜到,一时惊笑衰容。语音犹自带吴侬,夜阑对酒处,依旧梦魂中。”谁似我,醉扬州。苏轼此次再非扬州路上的匆匆过客,而是以扬州最高行政长官的身份莅临此地。尽管他历经官场浮沉,命途多舛,也曾萌生归隐之意,却始终未能如陶渊明般决绝坚定。这不仅因为他怀揣着致君尧舜的理想与抱负,更因他在官场数十载,目睹了无数人间疾苦。他深知,大善为官,小善为慈,若仅凭一己之力行善,所能拯救的仅是少数人;唯有为官一方,方能普惠万千苍生。因此,他一到扬州,便立即投身于繁忙的政务之中。
在前往扬州的途中,苏轼一路考察民情,发现沿途百姓“皆因积欠所累,日渐困顿,死亡者过半”。抵达扬州后,他即在例行的《谢上表》中,直言不讳地向朝廷反映了百姓的艰难处境,并提出免除百姓积欠的奏请。随后,他又接连不断地向朝廷上书,详细陈述百姓之苦。在苏轼的持续呼吁下,朝廷终于在七月颁布诏令,无论新旧,宽免江淮百姓一年内的各种积欠。百姓闻讯,无不欢欣鼓舞,奔走相告,苏轼在诗中描绘道:“诏书宽积欠,父老颜色好”。
然而,免除积欠仅解了百姓的燃眉之急,扬州地区长期存在的水利失修、农田灌溉困难等问题,依旧如巨石般压在百姓心头。苏轼深知,若要让扬州真正焕发生机,实现长治久安,就必须从根本上解决这些问题。于是,他不辞辛劳,立即着手实地勘察扬州的水利状况,亲自走访各个灌溉区域,与老农、水利工匠深入交流,详细了解水患成因及历年治理情况。经过一番细致的调研,苏轼制定出一套切实可行的水利修缮方案,并积极筹措资金、组织人力,投入到紧张的水利工程建设中。在他的不懈努力下,扬州的水利设施逐步得到改善,农田灌溉得到保障,百姓的生活也逐渐好转。
扬州作为北宋经济的命脉枢纽,苏轼在到任后察觉到漕运中“纲吏侵盗”现象严重,导致“东南之粟,岁漕京师者六百万石,而淮、浙之纲多漂失”,底层漕工却“衣食不给”。为此,他上书《论纲梢欠折利害状》,提出“严惩贪吏、减省冗费、优恤漕丁”的改革方案,成功使漕运效率提升了三成。此外,他还建议朝廷允许漕船在空驶时载运货物,此举既增加了漕工的收入,又进一步提高了漕运的效率。
扬州自古以盛产芍药闻名,北宋时期官方花会盛行,然而每每向百姓摊派,导致劳民伤财。苏轼在《申明扬州公使钱状》中痛斥道:“每岁仲春,州人竞作万花会,用花十余万枝,费钱千万。“他更尖锐地指出:“使民奔走失业,非所以安民也。“鉴于此,苏轼毅然决定停办万花会。尽管有人不理解,甚至非议连连,但苏轼问心无愧。他在给好友王巩的书信中坦言:“花会检旧案,用花千万朵,吏缘为奸,花会乃扬州大害,已罢之矣。虽杀风景,免造业也。“
此外,苏轼还倡导以简约之风举办民间自发的小型花会,既保留了扬州赏花的传统,又避免了铺张浪费,让芍药之美真正惠及于民。在苏轼的治理下,扬州城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与生机,百姓对苏轼的感激之情也日益深厚。
苏轼针对两淮盐场“官估高、私贩盛”的困境,力主允许商人自由贩卖。此举不仅增加了财政收入,还使得“灶户得钱,盐贾得利”。这一政策调整,极大地激发了市场活力,原本因官估过高而萎靡不振的盐市重新焕发了生机。
灶户们不再因销路不畅而生活困顿,他们生产的盐能够顺利通过商人贩卖至各地,收入也随之增加。盐贾们也看到了其中的商机,纷纷积极投身于盐的贩卖,不仅扩大了销售范围,还提高了销售效率。同时,由于商人的自由贩卖,盐的价格更加合理,满足了市场需求,也使得朝廷的财政收入大幅增长,真正实现了多方共赢的局面。
为缅怀恩师欧阳修,苏轼亲自主持在平山堂旁兴建了谷林堂,并深情赋诗:“深谷下窈窕,高林合扶疏。美哉新堂成,及此秋风初。我来适过雨,物至如娱予。稚竹真可人,霜节已专车。老槐若无赖,风花欲填渠。山鸦争呼号,溪蝉独清虚。寄怀劳生外,得句幽梦余。古今正自同,岁月何必书。”谷林堂的落成,不仅是苏轼对恩师欧阳修的纪念,更是他对扬州文化的卓越贡献。平山堂与谷林堂,作为扬州的文化地标,见证了欧阳修与苏轼师生间的深厚情谊,亦成为扬州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苏轼在扬州担任知州期间,恰逢其门下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也在扬州担任通判(州府副职)。公务之余,师生二人常以诗文相互酬唱,共同品尝扬州的美食佳肴,这无疑为苏轼的扬州生活平添了许多乐趣。在《次韵晁无咎学士相迎》一诗中,苏轼深情地表达了见到弟子时的喜悦心情:“每到平山忆醉翁,悬知他日君思我。路傍小儿笑相逢,齐歌万事转头空。赖有风流贤别驾,犹堪十里卷春风。”在繁忙的政务之余,苏轼也不忘游历扬州山水,留下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为扬州的文化宝库增添了璀璨的篇章。
扬州作为当时的繁华都市,拥有丰富的美食文化,这让苏轼大快朵颐,久久难忘。苏轼在扬州品尝了当地的多种美食,并在诗中有所记载。在《扬州以土物寄少游》一诗中,苏轼写道:“鲜鲫经年秘醽醁,团脐紫蟹脂填腹。后春莼茁活如酥,先社姜芽肥胜肉。鸟子累累何足道?点缀盘飧亦时欲。淮南风俗事瓶罂,方法相传竟留蓄。且同千里寄鹅毛,何用孜孜饮麋鹿。“诗中提到了鲜鲫、紫蟹、春莼、姜芽、鸭蛋等扬州的时令美食,苏轼不仅自己尝了新,还把它们送给朋友,足见其对扬州美食的喜爱。
苏轼还特别钟爱扬州的茶叶。在扬州石塔寺,他曾写下《到官病倦,未尝会客,毛正仲惠茶,乃以端午小集石塔》一诗,咏道:“为君伐羔豚,歌舞菰黍节。禅窗丽午景,蜀井出冰雪。坐客皆可人,鼎器手自洁。金钗候汤眼,鱼蟹亦应诀。遂令色香味,一日备三绝。报君不虚授,知我非轻啜。“诗中描绘了他在石塔寺品茶的情景,杀猪宰羊,煮泉品茗,蜀井的水泡出的香茶,端午的美食,让苏轼忘却了病痛。难怪他会写道:“我生亦何须,一饱万想灭。“
此外,苏轼对扬州石塔寺的“饭后钟“故事也颇感兴趣,并戏作了《石塔寺》一诗:“饥眼眩东西,诗肠忘早晏。虽知灯是火,不悟钟非饭。山僧异漂母,但可供一莞。何为二十年,记忆作此讪。斋厨养若人,无益只遗患。乃知饭后钟,阇黎盖具眼。“
就在准备大展拳脚,扬州各项工作紧密锣鼓的开展之时,元祐七年(1092年)八月,苏轼突然接到朝廷命令,回京任兵部尚书兼南郊卤簿史,他不得不再次启程踏上回京之路。
苏轼回京后的首要任务是主持哲宗皇帝的祭祀天地大典。此次祭祀,年满十八岁的哲宗首次独立参与大典,预示着他不久后将亲政,不再依赖高太后的辅佐。苏轼全力以赴地完成了主持祭祀大典的工作。祭祀结束后,他被擢升为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及礼部尚书,达到了其仕途的巅峰。
然而,高处不胜寒。苏轼的迅速晋升再次引发朝廷中一些人的嫉妒。一些居心叵测的大臣利用哲宗年少未经世事的弱点,竭力曲解苏轼的诗词,向哲宗诬告苏轼污蔑皇帝和朝廷。面对朝中尔虞我诈的险恶局面,苏轼感到极度厌倦和失望,于是再次请求外任,但未获批准。
然而,就在苏轼心力交瘁之际,命运又让更为残酷、更为痛苦的事情降临到他身上。相伴二十五年的妻子王闰之于元祐八年(1093年)八月一日因病医治无效去世,享年46岁。王闰之是一位平凡却又非凡的女性。她嫁给东坡二十余年,正值东坡仕途起伏不定、屡遭贬谪、历经人生各种困苦的艰难岁月。然而,无论被贬至何地,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她都能与东坡风雨同舟,共同面对,不离不弃,无怨无悔。
妻子闰之的离世,令苏轼悲痛欲绝,数日无法下床。后来,他在《祭亡妻同安郡君》中写道:“维元佑八年,岁次癸酉,八月丙午朔,初二日丁未,具位苏轼,谨以家馔酒果,致奠于亡妻同安郡君王氏二十七娘之灵。呜呼!昔通义君,没不待年。嗣为兄弟,莫如君贤。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从我南行,菽水欣然。汤沐两郡,喜不见颜。我曰归哉,行返丘园。曾不少须,弃我而先。孰迎我门,孰馈我田。已矣奈何,泪尽目干。旅殡国门,我实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呜呼哀哉!”
就在苏轼还没巨大的丧妻之痛中缓过神来,九月三日,执掌大宋朝政近十年的高太后病逝。高太后逝世后,哲宗开始亲政,这个被祖母压制十余年的乖孙子,终于等来了翻身的机会。一亲政,立马将年号改为绍圣元年,开始全面恢复新法,全面清理高太后重用的保守重臣。哲宗清理的首轮名单就是宰相范纯仁、吕大防和苏辙三人。对于这三人,高太后临终前曾告诫三人:“老身殁后,必多有调戏官家者,宜勿听之;公等宜早求退,令官家别用一番人。”然而还没等三人缓过神来,哲宗便拿他们开刀了,苏辙贬英州,范纯仁贬永州,吕大防贬安州。对于祖母高太后,即便已经归西,哲宗也没放过她,将其形容成“老奸擅国”。
哲宗的这一系列举动,让朝廷局势风云突变。苏轼虽未在首轮清理的名单之中,但也深感危机四伏。高太后在世时,对苏轼多有庇护,让他在动荡的官场中得以有喘息之机。如今高太后离世,哲宗大肆清算保守派,苏轼明白,自己作为保守派的一员,且与苏辙关系密切,恐怕也难以独善其身。
苏轼每日忧心忡忡,既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也为国家的未来感到焦虑。他深知哲宗急切恢复新法,并非出于对国家真正繁荣昌盛的考量,而是为了宣泄多年来受祖母压制的积怨。然而,在这错综复杂的局势下,苏轼虽有意劝谏,却深知自身力量微薄,难以阻挡即将到来的风暴。
眼见朝局动荡,加之爱妻离世,苏轼再度心灰意冷,萌生归隐之念。他反复品读陶渊明的诗作,穿越七百年的时光,以诗为媒,与这位旷代知己展开心灵对话。“子知神非形,何复异人天。岂惟三才中,所在靡不然。我引而高之,则为日星悬。我散而卑之,宁非山与川。三皇虽云没,至今在我前。八百要有终,彭祖非永年。皇皇谋一醉,发此露槿妍。有酒不辞醉,无酒斯饮泉。立善求我誉,饥人食馋涎。委运忧伤生,忧去生亦还。纵浪大化中,正为化所缠。应尽便须尽,宁复事此言。”(苏轼《问陶诗》)苏轼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与陶渊明对话,心中唯有归隐之愿。
“我不如陶生,世事缠绵之。云何得一适,亦有如生时。寸田无荆棘,佳处正在兹。纵心与事往,所遇无复疑。偶得酒中趣,空杯亦常持。”然而,苏轼终究难以成为陶渊明,他始终徘徊在仕途与隐居的矛盾之中。哲宗亲政后,苏轼屡次上书请求外任,最终哲宗见老师朝堂上形神俱疲,心生怜悯,批准苏轼外任定州知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