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已久的人,久到可以被宣告死亡的人,忽然有了音讯——会有这样的事情吗?
有的吧,端宝儿依稀记得以前看过一个节目,说的就是分离已久的家人相逢……期待过吗?相信妈妈还在,但却从未期待过,因为不期待就不会有失望……
然而当下真切地发生了。
端宝儿捏着信纸,坐在副驾驶上不动。祁宁没说话,给她递上湿巾。
端宝儿又在他面前哭了,此次哭的神情,又不一样;五官不动,没有蹙眉,没有眯眼,没有哀伤,只是空荡地落泪,偶尔用湿巾拭掉脸上的眼泪。
于是祁宁从她手里抽过那张名片,端宝儿没动,他便对着上边的数字,拨打了电话。
结果电话拨通之后,端宝儿从他手里拿过了手机,“现在你还在附近吗?”她这样问时禄,“现在方便见一面吗?”
一刻钟后,三人在离法院最近的咖啡厅见面了。
时禄根本就没走远,大约她笃定端宝儿会找她。“因为感觉把信封递给你,就什么都懂了,所以我没有多解释。”
端宝儿只有眼睛微肿,其他地方看不出哭过的痕迹。她看着时禄,有许多问题想问,时禄认识她妈妈吗?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妈妈现在怎么样?——
时禄很有耐心,看过端宝儿手机里存储的母女合影后,快速解答了全部问题。
时禄说她是在国外留学的时候认识Lynn的。
Lynn那时候一个人住,打理一片农场,和时禄偶然相识后,为时禄提供很多帮助。二人时常聊天,听说时禄在写采访稿,Lynn便说了在国内时发生的事。
“我和上司有过很大的争执。他对我实施了性侵犯的行为……但是并没有付出代价,并且尝试警告我。”
“我气不过,搜集他在其他方面的资料……比如我之前便察觉到他专门买了房子用来存放艺术品。但是他发现端倪之后,企图灭口……”
Lynn笑了,“很乱吧?我也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
总之Lynn跑了,在国外头两年过得不好,渐渐却还是好起来了,有了自己的一片农庄,收成一般,但自给自足。时禄说,很难想象,穿着工装裤、胶鞋,把头发盘起来的东方女人,有一段这样的往事。
然后Lynn说了更让她惊讶的话——“其实我有中文名字,我叫端灵芝。”Lynn给她看照片,“我还有女儿,我的女儿在国内,我和她失散很久了——”那时端灵芝抚摸着照片上的人,传来一声很低很低的感叹。
“为什么不回去?”时禄问。
“我是黑户。”Lynn言简意赅。
“我拜托过人回家找她,但是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最后,Lynn给时禄看一个中文的网页,是一篇言简意赅的新闻,“这是当年我那上司,现在已经快要入狱了,审判那天,你能替我去吗?”
“是为了看当时的人终于得到报应吗?”
“不。”Lynn说,“是不放过或许能见到我女儿的机会。”
“Lynn……”端宝儿低低地念了一声。她上小学的时候,和端灵芝一起住,端灵芝会先去上班,在桌上放好面包和鸡蛋,偶尔留一张便条,署名或是“妈妈”,或是“灵”。
是她的风格。
“上面是我妈妈的地址吗?”端宝儿拿着信件,“我现在就可以去找她。”
“不,上面不是。”时禄从包里掏出第二个信封,“这才是。我让Lynn写了一份真的,一份假的,因为我说如果我见到很像她女儿的人,就先给假的——这样认错人了也不尴尬。”她笑,“但是电话是真的。你要现在打一个吗?”
端宝儿摇了摇头。
“我没准备好。”她酝酿着,或许此刻的不安,就是近乡情怯吧。
时禄善意地笑了。
时禄:“不过我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绝对没认错——你和照片上一模一样呢,从小到大都漂亮,皮肤白得很有辨识度。”
祁宁安静得像个挂件,他难得一直没有拿起手机处理工作,而且给手机开了静音,端宝儿余光瞥见祁宁的手机屏幕亮了又亮,但他始终沉默又专注地听着二人交流。
时禄终于把注意力放在了祁宁身上,她看一眼看家犬似的坐在端宝儿身边的祁宁,嘴角动了动,还是礼貌地寒暄一句,“这是你男朋友?”
端宝儿点头。
祁宁也点头,端宝儿总觉得祁宁很享受这种场合,别人问他们是不是情侣,他寡淡的面部表情会漏出一抹得意,但转化成肢体动作,就是毫不犹豫地慢慢点头。
时禄笑,“那Lynn大概没想到呢,会感到惊喜吧。”
晚上回到家,床上用品果然如祁宁说得那样,被阿姨晒得很好,宽敞的卧室里,两米多宽的床,配上轻柔又蓬松的被褥,在这样刚刚入秋的夜晚,刚刚好。端宝儿手里还捏着那个信封,祁宁就说,“我订机票?”
“嗯……还是得先说一声。”
“那怎么不打电话?”
“我不敢。”端宝儿说,“我不敢……好奇怪,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
祁宁在她身边坐下。
祁宁:“我也不懂。”
端宝儿:“终于可以见到失踪的妈妈,我却很冷静,是不是太奇怪了?就好像我从来不想她似的……”
祁宁:“不是。”他歪了头,明明是更高大的那个,却斜着身子倚着端宝儿的肩膀。“你只是习惯不去多想。不多想才让你觉得安全……现在也是,你的大脑没有反应过来罢了。”他抓她的手,“如果你很累的话,我帮你给她发邮件,说你要出国去看她,然后,我再帮你订好机票。”
“我也是这么想。”端宝儿说,“不过你也要一起去啊。”
祁宁坐正了。
祁宁:“我是要陪你一起去。”
端宝儿:“我的意思是……见她。见妈妈。你和我一起去见我妈妈。”
看祁宁的表情就知道他显然没想到这回事,端宝儿哭笑不得,“你都陪我出国,肯定要去啊,就像我去见过你奶奶,我也会希望带着你去见我妈妈”
祁宁:“可是你们都有十年不见了……”
端宝儿:“一起。”
端宝儿不容置喙的语气让祁宁噤了声。
白天又是赶飞机又是听庭审,还意外见到了时禄,一起在咖啡店坐了很久,祁宁的手机里攒了一通消息,虽说不都用他处理,有秘书和张千帆看过,大多数只是报备,但他也需要看;便在客厅的大长桌上对电脑沉默起来。
端宝儿独自坐在阳台,视野很好,可以看到星星很多的天空。她搜着和那一座城市的时差,犹豫好久,终于发送了微信的好友申请。据时禄说,这是她教端灵芝注册的,端灵芝出国的时候,国内还不用微信,只用□□,而端灵芝当年的□□早就被盗了,渐渐忘了号码。人和人的相处既可以很紧密又可以很脆弱,如果有联系方式,相隔万里也可以重逢,如果毫无联系,在小小的北华区也不一定碰得上面。
好友申请通过了。
端灵芝的微信头像是一朵荷花,端宝儿看笑了。没有朋友圈,微信号是一串自带的乱码,地区未知,提示是境外账号有诈骗风险。端宝儿手指在手机键盘上停留许久,终于是扣下了妈妈二字。
端宝:【妈妈】
端宝:【我是宝儿】
她找到表情包库里最可爱的表情发过去。不知道为什么,端灵芝也复制她的表情包发了过来,端宝儿记得曾经妈妈用电脑办公是很快的,但此时只见到对方在输入中,没有新消息发过来。
不知出于一股怎样的冲动,端宝儿直接拨打了语音通话。
她心跳很快,和拨打语音时传来的“嘟嘟”声几乎是一种音量,但是端灵芝接听时,好像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二人相隔很远,但是没有任何其他的杂音,只有微微夜风沉默地吹动远处的树影,端灵芝的声音清晰地飘过海洋来到她的耳边——
“喂?”
“喂,妈妈。”
“宝儿。”
那边也沉默一下,端宝儿听到吸鼻子的声音。温柔的声音问出了十分无趣的话,却是那样令人难以自禁——“最近怎么样?”端灵芝最终只问出了这一句话,就好像二人从未分开,中间相隔的变故不曾存在,她最关心端宝儿当下过得好不好。
“我很好。”
端宝儿低着头说。
她在阳台吹了好久的风,才起身,却撞入一个怀抱里,原来祁宁方才一直守着她,只是她没有发现。
端宝儿:“你吓死我了。”
祁宁:“我有叫你。”
端宝儿伸手抱住他的腰,二人穿着长袖的睡衣睡裤站在阳台,花色是对应的,上头的条纹好像也叠在一起似的。“我感觉我要坏掉了。”端宝儿说,“我心底有太多话想说所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有太多种情绪所以只能很平静,我像是堵塞的水龙头,因为出水口堵了,所以后面的东西也只能堆积。”
她闷闷的:“……我是不是抑郁了?”
祁宁反手搂着她,很理性地指出:“你只是开心。你的身体没法和大脑连接……慢慢就会有实感的,没关系。”
想了想,又不理性地指出:“你就算坏掉了,我也会把你送去见妈妈,再把你带回来的。放心坏掉吧。”
端宝儿被他的话逗笑,先是埋在祁宁很大的胸肌上闷闷笑了两声,然后就是流泪。莫名其妙止不住,憋久了的水龙头终于坏了,祁宁的存在让她感到很安全,是一种终于可以不思考一切的放空,在空荡荡的大阳台上她抱着祁宁哭出来,去品味这么多年来被刻意放下或者忽视的情绪——那些年里她要不去想才能好好地往前走,如今却是终于有安全的落脚点可以回头看了。
祁宁感受着端宝儿身体的抽动,他也陷入了某种反思。在端宝儿难过的时候,他没有跟着难过,只是想舔舐掉她的眼泪,看端宝儿那很白的皮肤上的显眼泪痕,轻轻啄上去,尝到的是一点甜味。他不应该与她共同分担痛苦,去理解她的感情么……?他和妈妈关系僵硬所以并不理解端宝儿对于家庭体现出的留恋和一切情绪,他只想舔掉她的眼泪。
从这一点上看,他好像是个变态没错……他安静地等待她哭,心底却想着这些事情。可是,在这样的场景里,祁宁却感到幸福——
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轻微的不齿,却依旧明知故犯地沉醉其中。